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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岁这年,我获得的最好生日礼物是做了电视电话会议室的管理员。也许有人觉得这没什么。不错,这既不是一个职务,又没多少实惠。但它舒服。比起在查寻台整天口干舌燥地喊话肯定舒服。还在打算开通电视电话会议系统的时候,想谋取管理员这个岗位的人大概总有一打。我自然也是其中一员。我积极参与竞争的原因很微妙。凭着直觉,我觉得管理员非我莫属。因为,除去没有过硬的后台背景,我的条件最优秀。为了摆脱复杂关系的纠缠,电信局领导在实在无法摆平方方面面关系之后,拟定了管理员的几条标准:相貌出众,落落大方,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过去许多人在电话里听过我们姐妹的声音,但我相信,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是无法判断一个人漂亮与否的。有的声音很甜美,但人长得却不敢恭维。有的姐妹长得不错,但普通话实在提不上把。不是自吹自擂,二者兼而有之的只有我。只是我年龄稍大一点,但局领导说,二十八岁的女人既有姑娘的青春活力,又有妇女的大方稳重。因此,年龄问题不成问题,剩下的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我如愿以偿,脱颖而出,走出姐妹们那喋喋不休的话房。走进电视电话会议室,我顿时有一种新奇感。我把会议室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打量一遍又一遍,最后我心中升起的感受是富丽堂皇之类的形容词。其实,会议室不完全是我的工作地方,我的工作间主要是在会议室隔壁的监控室。这里有触摸式调控器,有发出轻轻嗡嗡声音的程控机,当然,最主要是那台摄像机。我的任务是:只要有电视电话会议,省市和我取得联系,我再和乡镇取得联系,保证各方面的信号都正常。那么,这时,各级领导的任务是收看收听上级会议的实况直播,而我则主要是监控隔壁会议室摄下的图像是否清晰,传输是否正常。我一人所从事的工作,事关政令畅通,儿戏不得。但是,并不是天天都有电视电话会议的,因此,我上班一个礼拜,都是在这安安静静的监控室里熟悉设备。
有一天,我轻轻点了一个按扭,面前机器里居然吐出一张隔壁会议室的照片,给我一个惊喜。省局发来传真,说下午有一个电视电话会议。我开始忙乎。一切都从零开始,我向局领导汇报。局领导十分重视。亲自看我把机器调试一遍,一切正常,才放心离开。我又打电话给县政府,告诉他们下午电视电话会议。挂下电话我才知道我的做法是多管闲事。省委、省政府的会议,人家能不知道吗?而我却以为他们等着我通知呢!我是高兴激动得昏了头。离省里的电视电话会议召开时间不到半小时了,我县的会议室一切准备就绪。我告诉省里,信号正常。几乎在大屏幕上出现省里各部门领导的同时,县里的头头脑脑进入会场,个个西服领带,红光满面,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有说有笑。大概都知道上电视,形象至关重要。我站在一旁看着。我发现,再大的领导都有好奇心。当他们走过电视屏幕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走进了电视,而且据电信局长介绍,这时省里也同时看见了他们,他们激动不已,纷纷找准自己位置,大气不出,正襟危坐。
只有一个席卡没人坐下,那就是县委书记郝为民。而站在镜头外面的一个高大粗壮的中年人,笑容可掬,满脸络腮胡子刮得铁青,炯炯的目光不时看我一眼。他走过来,问:“你是管理员?”
我说:“是,郝书记。”凭着直觉,我有把握相信他就是郝为民。
他又问:“我们开会,你在哪里?”
“我在隔壁。”
他“哦”了一声说:“我看看!”说完,一脚跨出会议室,来到监控室,坐到我坐的监督器前的椅子上。看着隔壁会议室的画面,郝书记转脸对我说:“小鬼,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嘛。”
我有点尴尬,“这是工作需要嘛。”
但跟进来的电信局长说:“这是保证信号传输正常的。”
郝书记笑着说:“开个玩笑,小鬼,叫什么?”
我说:“叫马妮。”
“马妮,”郝书记重复一句,看看表,“时间到了,你辛苦了。”大步跨到隔壁,转眼出现在监视器里,一本正经的。
我把会议室大屏幕的信号切到省里的主会场,让县里领导认真看会听会。我则在自己的工作间专心致志地看着隔壁会议室的情景。我专注他们的每一张席卡,竭力记住他们的名字和特征。我想,今后,我的工作肯定与他们多打交道,我必须记住他们的名字,并且最好能在大街上一眼认出他们。我发现,他们在开会的时候像小学生听课那样,有的专心,有的走神,有的还玩小动作,有的也许忽视在电视摄像机前了,居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互递香烟抽起来。不多会,会议室里已经一片烟雾缭绕,乌烟障气。画面像是雾里看花。我很反感,这些领导太散漫,连小学生也不如嘛,明明写着禁止抽烟的牌子放在桌上,难道没看见?依我的脾气,我能到隔壁去提醒他们,要自始至终注意自己的形象!但我克制住自己,时刻提醒自己,这可是一帮决定全县一百多万人口命运的男人啊!尤其是郝书记,他也在抽烟,领导带头,你好说谁?
也许,男人抽烟是一种风度,是一种地位的象征。我以前从未关注过男人抽烟,闲着逛街的时候,闻到男人身上飘过的烟味就恶心。今天,我仔细观察隔壁这帮男人抽烟的姿势,我才发现,和喝酒一样,男人需要抽烟。你看,郝书记一边抽烟,一边沈思,一边收看,一边记录。等到省里会议结束时,我才知道他抽烟时思考的是什么问题,他在本子上记的是什么东西。他在省里会议结束的那一瞬间就开始说我们在这里召开县四套班子全体会议,全面贯彻省电视电话会议精神,下面我讲三点意见。我听出来,那三点贯彻意见是他抽烟时思考出来的。同时,我看得出,此时的郝书记既一派威严,又和蔼可亲,他像一个宽厚的家长那样语重心长地在讲话。其他领导比看省里会议时注意力更加集中,纷纷记下郝书记的话。他们时而频频点头,时而会心微笑,众星捧月般地表现出对郝书记的崇敬。看着看着,我情不自禁按动自动成相的摄像机按扭。不一会,一张照片吐出来。先是一张黑纸,渐渐清晰了,照片上的郝书记挥手的那一瞬间像某位领袖人物。我把照片放在抽屉里。
人们常常会为认识达官显贵欢欣鼓舞。我似乎也体会到其中的价值和乐趣。当我在烟雾弥漫的会议室里打扫时,我沈浸在莫名的兴奋之中。我终于明白许多人为什么热衷于管理员这个岗位,它会给你提供很多接近领导的机会。而这是每一个想生存得比别人更好的人的愿望。尽管第一次电视电话会议结束,头头脑脑活生生的面孔只变成席卡上的名字,但我仍能记起他们的特征。也许不久记忆就会抹去他们的面孔,也许他们根本没在意我这个小小的管理员。但是,不要紧,就像时下流行的招商引资的用语,筑巢引凤。只要上级有电视电话会,只要他们想开电视电话会,他们还会像涓流归海般地聚到我的监控器前。我感到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差不多是外国名著中小人物进入上流社会的快乐。人啊,要生存,就无法超然脱俗,就要千方百计跟有权有势的人打交道。只有这样,他才能被人瞧得起。
升官的台阶2、
我带着新奇的兴奋回到家里,准备把我的感受告诉丈夫刘宇。我习惯叫他小刘。但是家里的气氛把我的兴致一扫干净。女儿圆圆扑到我怀里惊恐万状,放声大哭。看样子之前已经憋着一肚子委屈。我问她是不是在幼儿园受了小朋友的欺负?圆圆却指指她爸爸:“他打我。”
我很吃惊。根本不相信孩子的话。因为,小刘生性温顺和善,童叟无欺,三岁孩子都没得罪过,更别说会打自己的孩子。他疼爱圆圆,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跌。圆圆长这么大他连一句喝斥的话都没说过。自打圆圆上幼儿园,每天接送任务他一人包下,阴雨无阻不厌其烦。他喜欢女儿在他自行车前杠上,下巴蹭着女儿稀黄的头发,父女俩在车水马龙的人流中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可是,他怎么会下手打孩子呢?其实,打孩子在哪家都是常有的。但是我不能接受。我吃惊之余十分气愤,要知道,老实人的出格行为总是让人不可思议。我对小刘打圆圆的事决心问个究竟,“你为什么打孩子?”
小刘说:“你问她自己。”
这么说,理亏在圆圆?女儿还不知道掩饰事实的真相,她说:“我问爸爸当什么官,他就打我。”
原来如此。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圆圆的问话正戳到小刘的疼处。长期以来,他忌讳这个。他年轻,在县老龄委工作了七年,至今一点名份没有。只是一个人鬼都能使唤的小办事员。我总以为他甘于平庸,不思进取。他总表现出无可奈何。要他谋求一点官职好像比叫他颠倒乾坤还难。因此,在我们这个小家,最忌讳话题就是哪官大哪官小,哪升官哪发财。就这么平平静静,平平淡淡,悄无声息地维持下去,一点事没有。除在一些公共场合或遇上什么求人事想到当官的好处必要外,这样的生活倒也平安幸福。但是,平民百姓多如草尖的露珠,甘做平民,也占不着秃子护头,瞎子护眼地怕人问当官呀!更犯不着为无忌的童言大动肝火呀!
我问圆圆:“你干吗问这个?”
圆圆回答:“老师说了,哪个爸爸的官大,就叫哪个做小组长。”
小刘在一旁跺脚,恼羞成怒骂道:“市侩,拃把大的孩子就染上市侩毛病,怎么到老?难道天下只有当官的才是人,不当官的就不活啦!”
原来他气的是这个,难怪。市侩?当官就市侩?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身在官场,无力得官,还怕人说?真是岂有此理。自己窝窝囊囊的,还让孩子跟着受气。我早就憋着的一肚气快要炸开了,一听他把长期的压抑撒在孩子身上,我鼻子里哼了几声,哭笑不得,冷嘲热讽地说:“你在孩子跟前呈什么英雄耍什么威风,你有本事混出个人样,当个局长科长呀。量你没那本事。没那本事就要敢于面对现实,不要自欺欺人,怕人说你人模狗样地在县委大院里进进出出,整天衣冠楚楚像个当官似的,其实你狗屁不当,顶多是跑堂的小二,端着共产党饭碗打杂的……”
我挖苦他,奚落他。他双手抱头,一摊狗熊样地头都不抬,任我剥他的脸皮。我知道,我的话一定很伤他的自尊心,他是一个很有自尊心的人。只是因为他太渺小,他太自卑,他太势单力薄,他才这么无可奈何的做一个小人物。但是,当时,我实在咽不下一口气,那就是他在严酷现实的面前逆来顺受,无所作为。我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我要剥得他体无完肤,无地自容。特别是想到电视电话会议室里那一幕幕的情景,我更加激愤。我说:“你还是个男人吗?你看人家那些男人,抽烟喝酒,有权有势,说话,一言九鼎,做事,马到成功。你呢?我跟你过这些年,我都抬不起头来。”
小刘却抬起头,小白脸变得蜡黄,眼镜后面的两个眼包里含满泪水,泪水后面的眼球像鸡血石紫红。他咆哮起来。我还从没看到过他如此咆哮过,“好。好。好。我窝囊。我没用。你以为我不想出人头地,为所欲为?你以为我不想财大气粗,横行霸道?你以为我不想指手划脚,吆五喝六,说一不二?我哪天不想,做梦都在想。但想有什么用。是我无能无用吗?是那些当了官的人都一个顶两的比谁多根脊梁骨吗?为什么有人一朝成了腐败分子,变得狗熊都不如?是他们有权在手,他们才腰杆硬实,他们说话有人听。我有权吗?没有。我想有权。可我有后台吗?我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吗?没有。我能出卖自己的灵魂吗?不能。我就想平平安安守着你们母女俩过一个小人物日子,有什么不好?用自己的血汗钱,说自己良心话,有什么不好?你看到有权有势的显赫,你后悔了,是吗?”
我没有后悔。我只是恨铁不成钢。随着阅历的增加,我愈来愈感到人生在世的艰辛。我总觉得一个家庭,正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船,几口人同舟共济,当然需要舵手。而丈夫无疑应该充当这个角色。男主外,女主内嘛。但是小刘他却像个乘客,任小船随风飘泊。作为女人,我不想抛头露面,充当外强中干的女强人。因为我的内心十分软弱,我更需要男人的呵护。丈夫做不到这一点。我没有理由看着他自报自弃。是个男人,就要挺直了。是个男人,就要去搏击风浪,难道还要我一个女人去为他披荆斩棘,开辟前途吗?
当初,我们的结合被公认为天作之合,小刘是个白白净净,文文静静的小帅哥。大眼睛,双眼皮,脸盘像满月一样清清爽爽,是那种让不太成熟的女人或已经十分成熟女人一见钟情的那种男人。我也不例外,我爱上他,深深地爱上他。谁都不会怀疑,在没法证明一个男人是不是才子之前,他的相貌正如姑娘的相貌在婚姻中的地位一样占有绝对的份量。谁都不想找一个丑八怪痛苦一生,等着他伟大以后再传为才子配佳人的佳话。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就应该是一个帅哥。我们并肩走到哪都会引起许多歆羡的目光。我非常幸福。但是,小刘实际上毛病多多。
正像有人说的,上帝不可能把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某一个人身上。给他一副漂亮的皮囊,就不再给他坚强的意志,远大的理想和勇猛的胆识,惊人的气魄。贝多芬、希特勒都奇丑无比,他们都为自己的形象自惭形秽,但他们都很伟大。小刘正相反。他相貌堂堂,却显得畏畏缩缩,十分渺小。从认识他开始,他就表现出纤弱女人才有的腼腆和百依百顺,单纯得像个婴儿,哭喊着得到大人的呵护。不知道怎的,也许恋爱中的女人真是最愚蠢,我居然喜欢在一个男人面前做妈妈那种感觉,母性大发地哄他,给他温存,任他依靠。
结婚以后,我才发现,与生俱来的善良美好的母性情感具有可怕的迷惑力。
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走到一起共担风雨时,那种对一个男人哄宝宝似的母性感觉就显得矫柔造作,见怪出丑。它们似乎永远属于浪漫热恋中的幻影,在严酷的现实生活中应该被无情地抛弃。生活总是无情的。它需要搏击。无法回避,没有港湾。然而,小刘在逃避人世间的种种纷争,好像要永远成为躲避在宁静港湾里的海鸥。而我的臂膀是柔弱的。我不能也不愿长期充当一个母亲,成为他逃避现实的港湾。“我累了。我烦了。我急了。我气了。”我向他吼,“家庭需要支撑,你挺起腰来。但他永远甘于平庸,满足于常人的平淡生活。”我的心气愈来愈高,愈来愈对丈夫漂亮皮囊下委琐人格表示不满。
那天晚上,刘宇的咆哮给我很大震撼。我感到了他在现实中的无助和无奈。他显得十分孤独。咆哮结束,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哭得伤心极了。他的哭似乎再次唤起我的身体里的母性。我又一次发觉,男人其实比女人有时更脆弱。他们不像女人随时随地宣泄自己的情感,他们总是戴上面具生活,哪怕遇上再大的打击,也愿意默默承受。一旦渲泄起来,他们便像孩子一般可怜。这也许就是小刘在我眼里为什么总像长不大的孩子的原因。我给他温存,竭力抚平他内心创伤。我让他找回一点自尊自信,鼓起生活的勇气。在宁静的黑夜里,我们心平气和地畅谈人生的艰难。我们从一个个相识相知的人成长经历中渐渐梳理出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当官就叫进步,当官耀祖光宗。而想当官,假如你没有很多钱用来买官,那么你必须有得力的后台。这是一个十分浅显的而在我又是十分深刻的道理。而这两张牌,我们手里都没有。
小刘说:“没有就不要自寻烦恼。”
“但是,”我说,“今天,县里领导都到我那开电视电话会,我悄悄给郝书记照张相。”
小刘一听,激动不已,“太好啦,就打这张牌。”
升官的台阶3、
“小马,辛苦啦!”一天,电视上的郝书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向我走来。他又来参加省里电视电话会议了。
我对这种自来熟有一种先天的畏惧。听到他叫喊,我有点紧张。我迎上去缩手缩脚地说:“郝书记来了。”
他问:“准备好了吗?”
我说:“准备好了。”
会议开始以后,我的脸阵阵发烫。想求人就跟心里有鬼,见不得人似的。我很不善于和当官的打交道。人家跟你自来熟,你却冷冰冰的热不起来,心里还想求人办事,那怎么可能呢?自己要强的性格其实是一种虚荣,是一种社会赋予我的跟我自身性格格格不入的东西。而先前局领导看中我落落大方的表现也是戴上面具的一种表演。我坐到监视器前,用手冷却脸上的烫热。
隔壁会议室里的领导们开始聚精会神听会。他们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他们,而且是完完全全地看着他们。我把目光专注在郝书记脸上。清清楚楚看见他下巴一根根胡茬,浓眉下眼睛里一道道血丝,还有他手里烟头袅袅升起的青烟。我发自心底赞叹:“哦,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悄悄按下快门,郝书记便从照相机里悄悄走出来,魔法般出现在相纸上,清晰地走到我面前。他的专注的目光始终在看着我。
我大概属于那种不善掩饰内心情感的女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人家一看便知。有时也会为别人在自己面前掩饰某一件事情而苦恼,甚至在反复思考中觉得人家那是一层保护色,值得自己很好的学习,但是,我学不来。天性如此,很难改变。起先,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单纯得把内心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的女人,是郝书记的一句话提醒了我。
那是在后来的一次电视电话会议结束以后。照例,我听到宣布散会的声音以后,怀着一种圆满完成任务的喜悦走出监控室,倚在门坎上目送开会的领导离去。走在前面正跟另一个县领导谈话的郝书记一回头,看到我。就在我和他的目光碰撞的一刹那,他立刻停下脚步,怔了一下,转身回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说:“小马,有事吗?”怎么,我的心事写在脸上?
我并没急于回答郝书记的问话,而是幸福地伸出双手去握郝书记的手。那是怎样的手啊,纤细绵软,温热有力。我没想到这么一个充满阳刚之美的男人,会长一副女人才有的肉呼呼的小手。后来我从地摊上手相书中看到,长着这种手的男人主贵,长着这种手的女人主淫。难怪郝书记能飞黄腾达,也许先天就是贵人。但当时,我只是触电般地握了一下郝书记的手,就迅速收回自己的手,并下意识的把双手捂在腮帮上,因为,我的脸腾得一下火烧一样烫。脆弱敏感的神经提醒我,我太冒失,这样会很危险!郝书记关切的目光在等待着我的回音。我避开他的目光,说:“哦,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哈哈,”郝书记仰脸大笑,“调皮鬼,辛苦你啦,有事找我。再见!”他再次伸出手。我没有去握,而是扬起右手,跟他拜拜,“再见!”
我无法掩饰求人欲望的表情。相信,很多人都很难做到处变不惊,声东击西那种老于事故。我没有再去探究,我怎么会把事情写在脸上让郝书记一目了然。是我太单纯?是郝书记太老道?我来不及多想,因为,久久地沈浸在郝书记那简洁话语回响中,有事找我!有事找我!随着一次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有事找我这句话变得情真意切。我感到,这是一个沈甸甸的承诺,这是一句热乎乎的祈盼,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有权力,但不一定都会向人承诺。有事找我,有人也许会向亲朋好友作出这样的承诺,未必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作出这样承诺,有人可能会虚情假意的作为客套话说句,有事找我,但未必会像郝书记这样祈盼地情真意切。我的思维顿时开阔清晰得像走进了辽阔的旷野,自由驰骋。社会上,许多人到处找门路,于无路处开辟出路来。现在,我的面前出现一条光明大道,如果我仍然埋头在荒野中徘徊,无论如何也无法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何不趁热打铁,赶快踏上光明大道前进。机会,稍纵即逝,抓住就可能成功。郝书记既然丢下找他的话,我就该去找他。不错,找他。为了丈夫,为了家庭,为了人前人后活得滋润,总之,为了满足一种欲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必须去找郝书记,否则,人会说我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不是吗?
“对,你应该找他,你不找他,他还会找你?”小刘赞成并支持我找郝书记,而且愈快愈好。
于是,我充满信心和勇气地等着又一次电视电话会议的到来。但是,十分讨厌,左等右盼,近期却怎么也没有电视电话会议。我反复观察两张照片上的郝书记,一张挥手时刚毅潇洒,一张抽烟时凝思威严,但在我心里投下的却是宽厚仁慈的长者形象。他的目光似乎依然在说,有事找我。我堵塞的思维再次被唤醒,豁然开朗地想到,这两张照片属于他的主人,而不应该属于我。
于是,我茅塞顿开,抓起电话,“郝书记吗?”
没想到郝书记反问道:“你是小马吧?”
天呐,对我的声音,他居然那么快分辨出来了。他每天该接多少电话,他都能分辨出来吗?我简直热血沸腾了,我无法不为一方父母官一下就听出自己的声音而激动不已。当然我知道这时不应该再严肃紧张得让人窒息。纵然不会调侃,也应活跃一下气氛,我说:“郝书记,你日理万机,怎么一下就听出是我呢?”
郝书记在电话里爽朗地笑开了,“噢,因为你的声音特别甜呀!怎么,有事吗,小调皮鬼?”
我又一时语塞。求他给丈夫提拔的事,好像难以启齿,一想起来就觉贸然唐突,甚至觉得卑鄙龌龊。但我还是该说。只不过在电话里一时半时说不清楚。我说:“上次开会,我给你拍两张照片,想送给你,行吗?”
郝书记天天上电视,县报记者哪天都给他拍很多照片,他可能根本不在意这两张照片。但是我还是听到郝书记说:“谢谢,正在开会。晚上到我办公室来。我等你。”
下午下班,我把郝书记的两张照片带回家,告诉小刘,我想晚上去拜访郝书记,把照片送给他。小刘显得很平静,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看着我说:“能跟他挂上,今后腰杆子就硬实了。”
但是,女人与生俱来的防范意识魔鬼般缠绕着我,我有点害怕。我说:“咱俩一道去见郝书记,说话方便。”
小刘说:“错了,我去不方便,我去郝书记会生气的。”
这话首先让我生气,他是诚心诚意相信我呢,还是相信郝书记?也许他真心真意相信我。但我却听出男人才有的醋意。我顿时感到一种先驱者才有的孤独。
县委办公大楼只有三层中间一间亮着灯,远远就能看见。我心情复杂地走向那亮灯的房间。
我敲门。一声请进,门自动开了。郝书记好像早已等候在门口为我打开门,并从门后探出严肃的脸。我迟疑片刻,迈进门坎,站住。我本来是想把照片给郝书记,站着说几句话就走的。但随着关门并上锁的咔嚓一声,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看来,郝书记不是这个打算。
他说:“里面坐吧。”
突然,我眼睛一黑。灯熄了。我仿佛一下子掉进陷阱,深不可测,无底无边的陷阱,我怕极了,浑身发冷。就在我看不清任何东西的时候,我被一双粗壮的胳膊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双乳被两只大手搓揉着。我头脑嗡嗡一片,什么也听不见,心里直想喊,救命啊!但嗓子干涩粘稠得再也张不开嘴,只是喃喃地哀求:“郝书记,别这样,别这样。”
说真的,作为一个女人,跟男人接触,无时无刻不会想到受到性骚扰。因此,每个女人都学会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贞操和名誉。但是,我历来相信,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也一定会像一个本分的女人一样,慎而又慎地对待与异性接触的。尤其是像郝书记这样的县委书记,百万人口的父母官,人民公仆,不仅要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着想,而且应该成为人民公仆,共产党员的典范。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没有用最坏的打算去推测他的行为。尽管此前我想到他作为一个有权的男人,可能会更加放纵生理上那匹性欲的野马,但我的的确确没有想到,他会对见面不到一分钟一个不太熟悉的女人就敢下手。是我过于轻浮得名声在外?我自信坚守丈夫,忠贞不二,日月可鉴。是他自恃大权在握,纵欲成性,视两性关系如儿戏。难道他就不怕烈妇贞女们奋起反抗,弄得他声败名裂,丢了乌纱?然而也许和他搞过的许多女人一样,我的担心被我后来的行为不攻自破。因为,每一个送上门的女人都有求于他。在他易如反掌的事情在我和其他女人那里比登天还难。也许这就是他像野狼扑向羔羊不需要任何理由扑向我的理由。在贞操与物欲之间的选择,用不着很长的时间,也许只要一秒钟就够了。我也不能例外。
当郝书记用他那充满烟味的嘴巴堵住我的嘴时,我发现我的反抗软弱无力,而且,别这样别这样的无力叫喊,近乎哀求的喃喃像是在告诫自己的自言自语,在他听来完全是一种性爱的暗示呻吟。
他在我的耳边说:“那天你倚在门上目送我们,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你是个情种,你会来的。你太迷人了。哦,你终于送上门来了。”
是的,是我送上门的。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难道我没做好他可能袭击我的准备吗?我是早已想到的。既然想到了,那么送上门来就不应该再有什么惧怕和担心,一切完全和我想象的一样。只是,郝书记比我的丈夫更粗暴。他拦腰把我抱进里屋放下。他始终没有忘记他是一个当官的,他命令我:“脱了吧。”而他已经从容地脱光衣报,躺到沙发上。
我又听到一声命令:“上来吧。”
他要我骑上他。我不习惯这样干。我和小刘从未这样干过。我觉得这是一个耻辱。但是,已经把自己赤裸裸地展现在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面前本身就是耻辱,还怕耻辱下去吗?我骑上他,把他跳跃着的阳物送进自己的身体。
“哦,天哪,”我听到他失魂落魄的惊呼,“哦,我的小马驹,我的小马驹,快快奔跑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我小马驹。也许因为我姓马,而他心目中可能始终珍藏着草原上无忧无虑奔跑的小马驹形象。我真的像一匹小马驹奔跑在旷野上,我发现今晚一轮明月很亮,天地间只有任我驰骋的一马平川。
男人也许永远不会相信,女人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当她成为一个男人的俘虏,并从那一刻起,她再也无法对这个男人产生仇恨。她会觉得,她完全而且永远属于这个男人了。这也许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习惯影响。既然把守身如玉作为最牢固的堤防,那么一旦玉碎还有什么可守的呢。只有委身于人,任命运捉弄。
我在郝书记的怀抱里得了一个真正男人的粗犷的爱,身心获得了一次巨大的释放。我发现,面前的男人纵然不是我终身依靠的男人,也许在一分钟前我还对他的无理要求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从他的身体进入我的身体那一刻起,我再也恨不起来了。不仅不恨,简直相信自己属于他。从今以后,别人在电视上在任何场合会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威严、高大的县委书记,而我会看到他的另一面,赤条条形的一面。我会珍藏他的这一面,只有当我俩见面时,才会从各自的眼神里看到真实的对方。
那晚,他再次把灯开亮,衣冠整齐地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眼睛色迷迷地看着我。我在强烈的灯光下斜睨着他,说不清当时的复杂心情,只感到灯光太亮,世界太亮。我的灵魂游走不定,无处安身。我听到他在品味我们的做爱,我听到他哈哈大笑,说:“你,真是一匹小马驹,我的照片带来吗?”
这时我才想起照片,忙把包里的照片递给他,他边看照片边问:“我的小马驹。你大概还有别的来意吧?”
现在说出小刘的事正是时候,但是鬼使神差,我居然否认说:“哦,没事,就给你送照片。”
如果我马上说出自己的意图,便给刚才和郝书记的媾合找到一个十分合理的理由,而我不想承认我和他发生的两性关系纯粹是一种权色交易。因此,在他下逐客令,“今后有事找我!”
我走出县委大楼后,我才问自己,我是他的小马驹我这都干了些什么?
我的心理发生很大变化,矛盾极了,复杂极了,总是惶惶不安,仿佛到处是指指戳戳,到处都向我吐唾沫,尤其使我惴惴不安的是小刘。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轻轻地开了门,没洗脚没换衣,轻手轻脚地躺下。因为,丈夫已经熟睡,我怕他惊醒。不,是怕自己吓着。哪怕有一点点响声,我都会心惊肉跳。
突然,啪的一声。灯亮了。亮得把我眼刺得生疼。我用手罩住眼。透过手帘,我看见小刘看看表,又端详我一会。我相信他一定看出我苍白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这时,他如果暴跳起来,抽我几个耳光,我也许会更好受一些。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不会这样做。他会委屈求全,息事宁人。他一贯如此。我的男人我最清楚。但是,我同时更清楚他是一个非常细心的男人,善于察言观色。只是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放在心里,从来不说。
他关了灯,抓住我蒙在眼上的手,把我的手收拢成小小的拳头,紧紧握住,生怕跑掉似的,然后长叹一声:“见到郝书记啦?”
我“嗯”了声。小刘又问:“他怎么说?”
我这才想起来,离开郝书记没有讨价不价是一种错误。我失去贞操却未能换回一句承诺。我这是为什么?难道就为了向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证明自己与他不是在搞权色交易?不是权色交易又是什么?我面对小刘如何交代?我心慌意乱说:“他说慢慢来。”
小刘重重地攥紧我的拳头,说:“谢谢你!”
哦,我把一顶绿帽子不折不扣地扣在他头上,他还谢我?一个有良心的女人该会怎样地痛苦啊!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躺在小刘的身边,而心里想着另一个不我丈夫的男人呢?我在心里死死地发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再也不跟郝书记来往了。哪怕小刘自愿戴这顶绿帽子,为了我的声誉,为了家庭的安宁,我再也不去找郝书记。我和小刘和女儿斯守一辈子,我要在意识里抹去郝书记的影子,在灵魂里仇恨他。但,我不会仇恨。我发现自己居然不会恨!奇怪不奇怪。因为我以为,我怎么可以恨他呢,要恨只能恨我自己,我这个小马驹不是肆意枉行,怎么会成为他的俘虏?我不见他就是了。
一个男人不会轻意放过他睡过的女人的,除非他死了。此前,我根本不知道男人这一秉性。我只以为,女人缠绵绯恻,一旦堕入情网,不能自拔,越陷越深。没想到男人会那么一往情深。也许男人并不是情深所致,而是完全听任性欲的驱使,才让他去缠住一个女人。但不管怎么说,郝书记没有放过我。
第二天,我上班就接到他的电话。他称我“小马驹”,自称“老牛”。他问我:“昨晚睡得好吗?我这辆破牛车还中用,是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昨晚他让我获得了一次忘乎所以的性快感。是的,想起它,我会回味无穷。但是,我清楚,那是错误,那是荒唐,那是罪恶。我应该把它当作一场噩梦。不是吗?噩梦中的魔鬼在白天就死死缠住我。
“我的小马驹”,这绝对的性骚扰。幸好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但是,这里随时会有人来的。我紧张得胸口发闷。我无心倾听他梦魇般的挑逗和诉说,更无心跟他打情骂俏,我说:“郝书记,你日里万机地天天忙,哪有闲情打这么长时间电话。”
他说:“克林顿那么忙,跟莱温斯基一通电话还几个小时呢,我哪有克林顿忙呀。”
“我是莱温斯基?”
郝书记大笑,“你比莱温斯基还嗲,小马,什么时候到你家认认门,行吗?”
天哪,得寸进尺的男人,他居然提出这么个馊主意,那不是向小刘示威吗?我还没下贱到公开把野男人带到自己的婚床上做爱给丈夫看。我想小刘再窝囊,也接受不了那样的现实。我忙说:“郝书记,那怎么行呢?”
郝书记说:“那么你就到我宿舍去。”“不!不!”
“不要回绝,就这样决定了,晚上我在宿舍等你。”说完挂了电话,这算是约会?这哪是像约会,分明是威胁!
我恨不得把太阳牢牢拴在天空,我恨不得把浙渐罩下的夜幕撩去。然而我无力阻止黑夜的又一次降临。当黑夜降临,多少丑恶在横行,多少灵魂在呻吟。我知道,郝书记不会是一个衷情的男人。他已经成熟到把一切人和事都摆弄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不必要也不可能为我去保守秘密,更不会对我情有独钟。我又何必去牵就他?现在我明白了,许多女人陷入婚外情心情多么矛盾复杂。她们牵就男人,是因为害怕被自己的男人发现,害怕自己会被可恶的男人搞得身败名裂。同样,我惶惶不可终日的原因也在这里。然而,我想,与其牵就郝书记给自己灵魂罩上抹不去的阴影,不如就此一刀两断,痛改前非。我下定决心不听郝书记的命令,尽管他曾经占有我,但我未必永远属于他,尽管我有求于他,但我不必用贞操作为廉价的筹码,尽管我……
这天晚上,我早早关了电视和小刘上床。我紧紧依偎在小刘的怀里。我让他抱紧我。我身子在颤栗。“我好怕。”我问,“我是你的小马驹吗?”
小刘说:“什么?”
我记起来了,他在做爱最兴奋的时候,习惯喊我妈!而从不叫我小马驹。小刘的发问让我一阵心跳。活见鬼,我怎么会喜欢上“小马驹”这个昵称?它应该属于噩梦中的呓语。我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情意缱绻地吻他。
小刘感受到了少有的热情,怦然心动。然而,他被我撩拨得激动不已,却怎么也不能勃起。
我说:“我在上面吧。”
不料,他冷冰冰地说了句,“在哪学来了?”一下扫了我的兴趣。当我发现小刘这句话是无意发问时,我再温和地抚摸他,他却无动于衷,只是痛苦地说:“我阳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