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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郁小娥心中,恶梦从来都不是虚无飘渺。它非常具体,简单而明了;越觉不可能发生,越害怕一旦成真,将非任何人能承受。她深知真正的天罗香有多脆弱,因此挣扎摸索,以自己的方式变强,没料到危机来得如此紧迫——不仅是郁小娥,对天罗香、染红霞,乃至耿照……这一夜所发生的,是血淋淋的恶梦重现。
问题是:要到何时,才能自恶梦中苏醒?
第百五一折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翠十九娘闻言一悚,扭头眥目:“你居然与外人勾结!你……你……”
胀红粉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彦之长剑一指,正色道:“我说过我无意伤人,你与外头诸位安生待着,大伙儿就当交朋友,喝茶闲嗑牙;时辰一到,我送各位出院门,明儿一觉醒来,又是光明灿烂的一日。十九娘,你莫逼我动手。”
院里,兵刃脱鞘的激响此起彼落,却未传出交击,呼喝三三两两,发声的多是熟悉口音,几可辨人;十九娘毋须亲见,也知己方已陷入重围。
薛百螣是七玄中有名的孤狼,自恃武功,到哪儿都是独来独往,要围得整座杂院铁桶也似、令金环谷众人绝了突围的念头,没来个三两倍的人手,此际早已你来我往,杀成了一片。莫非他与黄黑二岛联手,来寻狐异门的晦气?
眼前所见,与早先掌握的五帝窟线报可说是南辕北辙,十九娘心知有异,定了定神,含笑道:“哎唷,原来是薛老神君。贱妾阅历浅薄,无缘识荆,今日一见,方知传闻有失,神君风采,更胜江湖云云。”
薛百螣可不吃这套,哼道:“阅历浅薄,就别来现眼!我一贯不喜胤丹书,却见不得宵小打着他的名号,净干些卑鄙下流、肮脏龌龊的勾当!你自好是别听这小子的,我趁今天这个机会,替胤丹书教训你们这些个不肖子弟!”
十九娘没敢顶嘴,浓睫垂敛,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说不出的明媚。
“老神君明鑑,七大派是怎生待见咱们,神君目光如炬,洞见昭昭,三十年来所闻所见,毋须贱妾多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报仇雪恨,难道不是后人的责任么?”
“圣人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老夫年迈昏聩,离死不远了,可没有你这般“昭昭”别把我与你们扯一块儿。”
老人挑起半边稀疏灰眉,冷笑:“再说了,要报仇你找七大门派去,干五帝窟底事?教你们这般挖空心思!”
十九娘垂眸道:“七玄本一家,“混一七玄”的意思,非是兼并六派,自大自尊,而是将千百年来四分五裂的手足弟兄,重新团结起来,免受外人欺侮。至于日后由谁当家,关起门来好商量,狐异门也不是非领头不可;不定合论之后,以神君您马首是瞻呢。
“况且,老神君莫忘了,岳宸风肆虐五岛时,是我家主上提供了“紫度雷绝”的解药,义助了五岛一把手。七玄大会尚未召开,五帝窟便主动来为难我等,于情于理,似也说不过去。”
薛百螣重哼一声,斜乜道:“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你们打我红岛符神君的主意前,没想明白后果,把混江湖当过家家么?东窗事发了,由得你悔棋易子,推秤混赖?简直荒唐!”
“老神君误会啦。”
面对老人的疾厉,十九娘不卑不亢,和颜道:“我等针对的,是游尸门的玉尸;念阿桥那厢,却是这位胡大爷与符姑娘先动的手。贱妾手底下人化装鱼贩,在桥上打探消息,若符姑娘买了鱼便走、我的人还欲尾随,便算金环谷的不是。但符姑娘掀了我的摊,按江湖上的规矩,这是谁找谁的岔子?”
薛百螣没想到她劣行被揭,还能如此厚颜巧辩,瞇着锐眸冷笑:“老夫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翠十九娘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有心之人歪曲事实,难免多生误会。无论这位胡爷同诸位神君说了什么,毕竟是观海天门教下,数典忘祖、卖父求荣的勾当,兴许做惯了,说话不尽不实,也不知什么用心……”
忽觉劲风袭面,大惊下正欲抽退,左腕热辣辣地如陷铁钳,已被薛百螣拿住。
“老神君你────!”
“祸从口出啊,女娃。”
薛百螣玄色的嶙峋臂膀宛若铁铸,与她雪腻的皓腕一衬,益发显得粗硬乾冷,光瞧便觉疼痛。
十九娘轻轻挣扎,擦刮得微皱柳眉,心知他劲力一吐,腕子难免完蛋大吉,不敢妄动。老人冷冷道:“老夫与鹤老杂毛说不上交情,年轻时却扎扎实实交过几次手的。自来饮酒打架,最见人品,七派纵使混帐多多,只这廝我信得过。鹤着衣的徒弟说话,你们原该多忌惮着些,比起你家那个藏头露尾的捞什子主人,这浑小子看起来要可靠得多了。”
胡彦之咧嘴一笑,倒持剑柄拱手。“老神君如此给脸,不枉当日在渡头承惠一只石磨,压得晚辈乌龟也似,值啊!都说打架饮酒,最见人品,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我怎记得当日压的就不是你?”
薛百螣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他几遍:“鹤着衣口舌迟钝,一句话想半天才出口,怎会教出你这般油嘴滑舌、轻浮懒惫的东西来?你最好莫再开口,老夫昨儿对你只有三成疑心,现下是越看越假,快到七成了。”
胡彦之笑容凝结,“骨碌”咽了口唾沫,都快冤出整盆六月霜来。
“牛鼻子师父“口舌迟钝”妈的,本大爷从小拌嘴吵架、撒谎骗人,从没赢过他!他是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剖开来整个都是黑的啊!”
这当口他还需要帝窟五岛的同盟,不能贸贸然揭开牛鼻子师父的假面具,在心底呼天抢地痛诉不公,仍是乖乖闭上了嘴。
薛百螣自衿身份,不好抓着一名艳妇之手,见她酥胸浑圆,高高耸起,纱褌细裹的腰腿腴润丰盈,点穴亦无落手处,仗着内外修为远胜于她,冷哼着一送,顺势松手。十九娘被制的左半身倏地过血,痠麻难当,踉跄几步跌坐回墩,另一手紧握着红肿的左腕,狼狈不堪。
薛百螣反足踢开房门,一手负后,单掌做了个“请”的手势,斜睨着委顿的宫装丽人。
“让你的人放下兵器,老夫保证不伤他们一根毫毛,白岛薛百螣说到做到。”
门外炬焰摇曳,划出错落人影,光亮的程度较她印象所及,硬生生多出数倍不止,可见帝窟亦是精锐尽出,竟动员忒多人马。翠十九娘将鬓边垂落的几绺柔丝勾过耳后,赌气似的坐了会儿,才起身挪挪位置,让门外众人皆可见得,清清喉咙,涩声道:“金环谷的听了──”语声蓦沉,休说外头两拨人马,连在她身后三两步之遥的胡彦之也听不清。
他直觉要上前,忽生出一丝警惕,江湖上使阴招坑人之前,多半要这般引而诱之,上至高手、下至无赖,起手式无不相同;能被轻易得手者,那可是猪一般的脑袋。连胡大爷都能识破,况乎江湖混老的薛神君?
果然十九娘身形甫动,门边的薛百螣已露一丝冷笑,见她闷着头往胸口撞来,老人指爪翻出,于衣香鬟影之间攫她左腕!
而出人意表的奇事,便于这一霎发生。
十九娘左臂连转几匝,几乎以一模一样的轨迹,逆着薛百螣的爪势倒旋而出,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擒捉;于此同时,右手大袖泼喇喇一振,从中穿出一条白皙藕臂,五尖纤长,迳拿老人咽喉,竟与“蛇虺百足”如出一辙!
这一进一退的拿捏妙到毫巅,薛百螣固然老辣,也不及格挡喉上柔荑,侧身一让,两人便这么交错而过。
胡彦之点足跃前,欲补空门,岂料十九娘足不沾地,掠过薛百螣身畔时挺腰一标,速度加快一倍不止。胡彦之连裙摆都摸不到,除非一剑戟出,堪可刺个背心窟窿,而他终不愿伤害狐异门旧部;犹豫之间,十九娘已翩然越过重重人墙,回头叫道:“今日死战,倖者同诛!”
语声方落,兵器铿击接连响起,炬焰倒落、鲜血泼洒,呼喝困斗之声不绝于耳。十九娘婀娜腴润的身影倏然消失,只余现场的一片混乱。
“……婊子!可恶!”
胡彦之架住一柄斜里斫来的鬼头刀,一拳将来人殴翻在地,足下连环,踢飞两名抡使短兵的金环谷豪士,原本立于墙头的帝窟人马纷纷加入战局,以双边人数之悬殊,胜负毫无悬念,但他计画无血宰制局面,至此已然无望。
以薛百螣的身分,自毋须蹚浑水,与底下人争打这等群殴混战。然他冷眼旁观片刻,一个箭步窜出房门,一手一个,捏得两名豪士倒地哀嚎,转瞬间便失去行动能力。
胡彦之既惊又诧,振眉道:“神君──”薛百螣冷哼一声。“少废话,麻利些!多撂倒一个,便少个膏锋填壑的衰鬼!莫以为我帝窟五岛好杀人!”
两人并肩而斗,所经处未取一命,摧毁金环谷防御圈的速度却大过余处,对峙的天平向优势的一方迅速倾斜。
战斗约莫持续一刻,被压制在院中的几十名金环谷豪士,不足十人能站立,却是此行最为悍猛的团伙,当中一刀一剑尤其出色。两人本只是吆喝着做做样子,经十九娘这么一喊,突然发起狂来,刀守剑攻,接连放倒周围的敌人,一时难近。帝窟众人不欲犯险,遂结成一重又一重的兵器圈子,缓缓缩小包围,欲以逸待劳,以车轮之势生生累死二人。
“好俊身手!”
无论在念阿桥或挂川寺,现场只消有三两好手如是,不带混水摸鱼,胡彦之今日断无这般光景,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与薛百螣交换眼色,正欲劝降,使剑的劲装汉子视线越过人墙,与他浅浅一会,忽露出一丝空茫诡笑,举剑高喊:“……今日死战,倖者同诛!”
发狂似的往外冲,一头撞进重重包围,五、六柄长短兵器交错而来,顿时将他扎了个洞穿,但他手中之剑也刺入一名黄岛异士的腰腹间。这忝不畏死的一击,毕竟还是带走了一条人命。
其余几人发一声喊,各转兵刃,迳往颈间抹去!蓦听“嗡”的一声异响,一团乌影曳着怪异的圆弧轨迹飞来,撞掉了其中之一的兵器;另两名却阻之不及,“锵啷”一声撒手坠刃,已然不活。
使刀的那名汉子修为最高,右手背被钢铊擦过,乌青迸血,犹能持握钢刀,可惜伤重难运,七八条大汉接连涌上,被他肘腿并用打倒了几人,终究脱力仆倒,一见大势已去,便不再挣扎,被牢牢压制在地,宛若一滩烂泥。
乌影绕院半匝,飕的一声闪电缩回,发出“铛!”
的清脆响声,竟是一枚连索钢铊,握着飞铊的,却是一只指掌宛然、犹如真肢的铁手。
院中诸人纷纷让道,铁手的主人身量不高,头戴毡帽,满面于思、双颊凹陷,似有伤病在身,还裹着大氅防风,眉目却十分眼熟。胡彦之心念一动,立时认出,脱口道:“是你……曹无断!”
来人正是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钩蛇”曹无断。
他在赤水渡偕符赤锦等伏击老胡一行,因一时大意,被耿照初现江湖的“无双快斩”斩去左手五指,再使不得赖以成名的飞铊甩手刃。
曹无断与杜平川、冷北海等多年来辅佐少主,维护黄岛基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君盼不忍他因残疾而损及武功,延请巧匠打造了这只铁手,以机括控制五指开阖,更将甩手刃的钢铊装在铁手上,按曹无断的习惯,精密调校铁手钢铊的重量配比,务求还原威力;金叶子如流水般花将下去,几经易改,买命榜上声威赫赫的“钩蛇”遂得以重生,毋须自武林中除名。
岳宸风一死,威胁尽去,五岛没了手段残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对头,形势也发生微妙转变。拔岳斩风的行动圆满达成后,漱玉节欲以“乌夫人”的身份参与三乘论法,将随身主力都留在越浦,却让漱琼飞带了一小撮人连夜离开,据信是赶回水神岛。
这下不只黄岛炸了锅,连事前未被告知的薛老神君也甚不快。
琼飞一向不是靠谱的主儿,要说漱玉节让宝贝女儿回去干什么大事,那是谁也不信。但既然一块儿来了越浦,理应也一道离开,光是“抢先返回水神岛”一事,便足以令黄岛、白岛心生怀疑,动摇彼此间日渐薄弱的互信基础。
原本何君盼便不赞成参加七玄大会,雷丹既除,更没有随鬼先生起舞的必要,于是大队开拔,也返回土神岛预作准备,以因应即将到来的宗主之争──论规模、论实力,土神岛何家丝毫不逊于漱家。漱玉节功过相抵,也只两清而已,凭什么窃据大位?
薛百螣清楚琼飞是块什么料,唯恐孙女吃亏,紧追着黄岛离开,料想一人快过大队迆逦,定能超前黄岛一行,抢先与琼飞会合。
至此,五帝窟便说不上“分崩离析”也离掀牌的时候不远了。即使琼飞在水神岛安安分份没闹出什么事来,待漱玉节返回,发现政令不出黑岛、支应不比往日时,这场争位大戏便即开锣,一如十几年前岳宸风尚未现时。
唯一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教诸岛首脑平心静气,坐下一谈的,便只宝宝锦儿一人。
帝窟上下皆知:斩杀岳宸风、救五岛于水火,靠的是耿照出谋划策,联系将军夫人、游尸门等齐心协力,才得成功,更别提是役他力抗岳贼,奋战至最后一刻,令五岛伤亡减至最低;算上祓除雷丹,说是“恩同再造”谅必五岛内无有异议。
战后符赤锦跟了他,原是上佳归宿,以宝宝锦儿灵心巧慧,终生尽心服侍,也算替帝门中人略报恩德。
岂料阿兰山上三连战,耿照固是扬名天下,却也不幸埋骨乱石堆中,符赤锦的幸福如昙花一现,又做了一回未亡人。
游尸门与胡彦之结盟后,符赤锦将鬼先生阴谋一五一十说与漱玉节知晓,并让潜行都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函,去追薛、何两位神君,以图齐心抗敌,方有今日新槐里大杂院事。
薛百螣是漂泊江湖、独来独往的单丁,随身无手下可供驱使,包围大院的百余名好手,俱是何君盼麾下,由曹无断领军,偕薛胡二位一起行动。
这些个江湖异士都是黄岛何家的家臣,单凭胡大爷一面之词,何君盼便慷慨借将,没有别的话,给足了符赤锦面子。虽说江湖喋血,人人早有命丧刀下的觉悟,真有个什么差池,对黄岛也颇难交代。
胡彦之实说不出“手下留情”四字,更料不到在紧要关头,十九娘全不把手下的性命当一回事,竟以人命当作盾牌,只为掩护她独个儿脱身;现下懊悔,却已迟了。
“狐异门的“玉壶冰心”绝迹江湖三十年,不想今日复现于此……看来我是老啦,没用啦,为这等欺眼瞒目的宵小手法所乘,哼!”
薛百螣转着掌腕踱至老胡身畔,冷砾嘶哑的语声掩不住满心懊恼,铁铸般的苍枯指尖在炬焰下隐隐泛着暗金狞光,似想信手扯碎点什么物事来泄愤。
胡彦之悄悄往旁边站了一步,想起十九娘拧转腴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忽明白老神君气恼何来。他是真受骗了,若直着脖颈硬接一爪,此际乖乖束手的,怕是那诡计多端的婆娘。
武学中有所谓“听劲”以内息感应敌手气机,抢在对方完成动作、甚至行动之前加以箝制,倚之克敌。十九娘这门“玉壶冰心”乍看模拟对手路数,乃至后发先至,但不过是表象而已,说穿了,是将内息全押在“感应”上,敌进我退、敌退我补,犹如拨水生出涟漪,渐拨渐生,岂有尽时?一意追赶,反而落入圈套。
她逆行甩脱“蛇虺百足”的手法,正是“玉壶冰心”的展现;抓向薛百螣的一爪,则是不折不扣的欺诈,赌的是老人乍见绝技轻易被挣,必不冒险以要害硬接杀着,此消彼长,竟因此教她逃出生天。
胡彦之连忙安慰道:“神君勿恼。此女狡诈,非同一般,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以神君之磊落,不防鬼蜮宵小之伎俩,也是理所当──”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冷射来两道锋锐视线。
“废话。难不成你有脸来怪老夫?自是怪你!”
老人哼道:“你若及时补上一剑,能救八条命,要是你真在乎的话。老夫平生杀人爽利,于此从不婆妈!只是教个臭花娘给骗了,着实气闷。你呢,你却是败给了谁?”
胡彦之一怔,登时无语。
曹无断整理战场,清点伤亡,黄岛仅十余人挂彩,多是皮肉伤,只有一人不幸身亡,正是末了那记舍身剑所致。金环谷这厢七人惨死,其余则是伤筋折骨,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胡大爷,这些人……你打算怎生处置?若欲拷掠机密,我黄岛亦可代劳。”
曹无断以右手脱下毡帽,露出头顶招牌的濯濯童山。那只连着乌钢飞铊的铁手早已取下,如兵器般插入鞣革皮鞘,斜斜挂于大腿右侧;本应缺了手指的左掌则套了只柔软的羊皮手套,其上五指宛然,除了一动也不动、略嫌僵直外,看不出丝毫异状。
胡彦之摇了摇头。
“这些是金环谷以厚利募来,非狐异门人,素质参差,料想不知什么机密。”
他淡然道:“曹先生若携有伤药,烦请贵属为他们料理金创,以免失血过多,平白饶上性命。少时越浦公人或穀城铁骑闻讯而至,且让他们解了人去,于拐带少女一案,或可做为人证。”
曹无断是江湖人,大半辈子在刀光剑影下讨生活,心中从无衙门,遑论案证,只觉这人脑子坏了,黄岛弟兄赔上一条命,为的竟是替镇东将军取供,简直莫名其妙。
他肢残后仍得神君重用,复经冷北海之牺牲,方知何家恩遇,历劫更见其厚,非觅一绝佳死地,无以报之;养伤期间思前想后,性子较往昔沉稳得多。念及自己统军大将的身份,忍着没敢发作,只轻描淡写道:“护院武师,也都用钱买得,临危之际,可不会自抹脖颈。这要说是不相干之人,未免太牵强。”
胡彦之知他恼金环谷门下拼死一击,令黄岛不能全军返还,暗叹一口气,命人提了那两名未死的来,沉声道:“你们不知十九娘跑了么?那婊子弃手下于不顾,也值得你们这般卖命?”
连问几回,两人只闭口不答。
曹无断揪着一人衣襟提起,喝道:“挺硬气,是不是?待老子将你全身的肉一块块片下来,再将个血淋淋的人棍扔进蛇蚁坑里,瞧你做不做好汉!给老子开口!慢说的那个,我用烧热的铁叉黏他舌头!”
那人忽然睁眼,白着一张凹颊瘦脸,嘶声厉叫:“你杀我吧!杀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杀了我罢!”
语声淒厉,隐带哭音,衬与血丝密布的双眼,简直像是从炼狱中爬出的恶鬼,既恐怖又悲惨,令人不忍卒听。
曹无断顿生不耐,举臂一抡,左手假掌“砰!”
重重砸在那人的脸侧,其声闷钝,听得人脚底心发痒。那金环谷豪士被砸飞出去,仆地不住抽搐,头颈间鲜血长流。
“……曹先生!”
胡彦之扬声抗议,飞也似的掠至那人身畔,见伤口几可见骨,一搭颈脉鼓跳,大把大把地汩出汁血,赶紧撕下衣摆压紧创口,回头大声道:“谁有金创药?快些拿来!”
黄岛诸人一动不动,神色漠然,直到曹无断点点头,才有人上前与胡彦之接手,动作熟练,毫不马虎。
胡彦之心中暗忖:“看来姓曹的手套里非是空枵,兴许是硬木刻就的义肢,要不五根假手指装在肉掌上,就算创口新皮都长了回去,也不能凭空变成铁砂掌。使这么大气力打人,难道自个儿不痛么?”
却听一人道:“你们省省力气,别救他了罢,也算帮咱们一个忙。”
却是那使刀的俘虏。来到近处,见他左额一串黥痕,为乱发遮去大半,青迹延至颊畔,蓦地省觉:“……金印!这人坐过牢的。”
心想此人若早些较真,放开手脚舍命一搏,黄岛死伤绝非现在这样,脱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若一五一十说了,能否请胡爷给个痛快?”
那人眼皮浮肿,满面胡渣,神情与其说惊恐,倒不如说是疲惫绝望,苦笑道:“求死但凭一股气,一旦受阻,要再来一回却是千难万难。这位曹爷误会咱们啦,小人们不是充好汉,而是不敢再死,却又非死不可。
“我等入伙时,十九娘便说了:凡为金环谷牺牲者,一家老小终生能得照拂,毋须担心挨饿受冻。叛徒、临阵脱逃、任务失败而不死,必杀其亲族,女眷收入谷中为奴,荼毒凌虐,不如一死。听得“今日死战,倖者同诛”八字,便是卖命收钱的时候。
“小人家中尚有母亲妹妹,地上那位甘兄则有妻子及一双儿女,事后谷中清点尸首,若见我等,便是举家富贵,后半生不愁衣食;若然不见我等,以那帮人行事之残毒,她们连逃跑的机会也无。”
整整衣襟双膝跪地,朝胡彦之、曹无断等叩了几个响头,直至额间渗血,兀自不觉,笑道:“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糊涂入得江湖,连累妹妹老母,这条烂命能换她们一世安稳,此生愿足。谷中诸事,我等只知皮毛,胡爷有问,我必答之,怕是没甚用处。胡爷若感我诚,小人所求无他,今日痛快一刀,来生当效犬马。”
还欲磕头,却被胡彦之一把搀住。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苦涩一笑,耸了耸肩。“将死之人,没敢扰胡爷清听。区区匪号,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胡爷就别问了罢?”
说话时下意识地转开左脸,显对脸上金印十分介怀。他在人堆里始终缩肩低头、畏首畏尾,约莫也与此有关。
“名字很紧要。”
胡彦之正色道:“将来你携母归隐,我才知上哪儿寻你。你家妹子许人的时候,可别赖了我的媒人酒。”
那人一愣,分不清他到底是说笑或有别指,本能生出戒心,蹙眉道:“胡爷这话,请恕小人不能明白。”
见胡彦之嘴角含笑,凝锐的视线更不稍动,料非无端,定了定神,低声道:“小人陈三五,有个浑名叫“地水天刀””
黄岛中有人诧道:“是郸州龙妻观的“三元刀”无怪乎这般身手。”
另一人粗声粗气道:“三元刀!你不是号称“三刀无敌”么?他娘的有两把忘在家里,这才失手了罢?”
众人尽皆大笑。
郸州偏远,饶以胡大爷见多识广,也没听过什么龙妻观三元刀,见一旁薛百螣微蹙眉头,亦无头绪,只行迹遍布天下的黄岛异士略知根柢,以为谈资,似乎这人在郸州还颇有名似的,不觉摇头:“陈三五,就你一身好功夫,金环谷开的价码,值得一死么?”
陈三五被叫破来历,想自己背井离乡、沦作妓院打手不说,受人言语奚落,竟无一句可驳,也只能低首垂肩,一迳苦笑;听得胡彦之此问,忽然抬头。“胡大爷该不知道,一身功夫值多少罢?”
胡彦之微怔,摸不清他意指为何,并不答话,静静回望。
“一身本事也没用,遇不到好价钱,不如去当厨子捆工。”
陈三五笑道:“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没觉这身武艺有什么用处,动手打杀,只是多惹麻烦而已。金环谷开的价码够好了,买的也不是武功,是我这一条烂命。”
胡彦之听他话语中透着无比心灰,非三言两语间开解,眼下无暇旁顾,淡淡一笑,拍他肩膀。“一会儿镇东将军的人来,你且安心就缚,人家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毋须隐瞒。慕容柔做人不咋地,却还算是个公正的官,不坑你的。”
陈三五摇摇头。
“胡爷的好意,小人心领了。牢我坐过,官也见多了,没个好的。今生已入歧途,没敢连累老母,小人先走一步。”
真气鼓荡,内力之至,被粗绳捆住的双手一霎坚逾金铁,就这么反手脑门撞去!
胡彦之料不到他说自戕便自戕,急按他肘内软凹,满拟按得他单臂脱力,谁知陈三五身子一晃,竟没能拉下。胡彦之暗惊:“好强横的劲力!”
欲救已迟。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枯掌伸来,掐住陈三五肩颈之交,掐得他双臂垂落,再生不出一丝气力,自是薛老神君出手。
“放手──!”
陈三五猛一抬头,眼中惊怒交迸,打碎了那股衰败颓堂自怨自艾,狂躁与不甘透似烈火,宛如睡狮乍醒,明锋脱鞘,与先前的消极直若两人!周围黄岛异士齐齐后退,若非此人分压于神君与胡大爷之手,怕兵器早已擎出,以图自保。
而胡彦之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亲与妹子安全得很,毋须挂怀。过了今夜,世上再无金环谷,十九娘自顾无暇,岂能再伤害你家眷属?”
◇◇◇荒山,野谷,夜幕。
隔着层层树影望去,金环谷中璀璨的灯火明明灭灭,虚实掩映,雾濛濛的光晕似乎浮在整座山谷之上,却又被骤起的大风与淒厉的鸟鸣撕成片片,刹那间竟如秋燐点点,说不出的寒凛。
夜已降临,通道上的车马却稀稀落落,也许今日天暗得早,寻欢的贵客们还未起身梳洗,遑论入谷销金。驰道东南侧的一座小丘上,两条裹着黑衣的娇娜身影正伏在长草树丛间,居高临下俯视谷内动静,从这里能一一望见入谷的行人车马,就着谷内的明如白昼,甚至看得见建筑物上的飞檐画栋。
以监视而言,此间堪称绝佳之所在,纵使金环谷三面是山,也未必能再找到一处如这般四面照拂、纤毫俱收的好地方。
埋伏窥视的两名女子,皆是丰臀盛乳、腰腴腿直的傲人身段,被鱼皮密扣的紧身夜行衣一衬,更是窈窕紧致,美不胜收。
身量较高的一位双腿极长,臀股圆而紧俏,充满弹性,行动间裤布不住鼓出紧绷的肌束线条,既有妇人之腴,又透着少女风情,若非其年韶稚、芳华正茂,便是长年守贞,少经人事,留住了最后一抹骄人青春。
另一位却是腴润更甚,饱满的酥胸几欲鼓爆黑衣,溢出襟口。兴许是不堪胸前负荷,她趴上土垒向下眺望时,竟把一双雪兔般的浑圆玉乳搁在垒垣边上,绵软的乳肉压成两团腴面,似乎陷于土中,又像被垒缘压挤变形,令人不忍移目,直想一探究竟。
长腿女郎看不过眼,和声道:“你若累了,先歇会儿不妨,这儿有我呢!”
出口才觉不妥,以她俩的关系,并无说这等体己话的余裕,听在对方耳里怕是彆扭得紧,又补一句:“我潜行都的丫头们精明得很,有她们帮忙盯着,不会有什么错漏的。”
臀乳丰腴的女子一拧葫腰,回头嗤笑。“你有这份闲心,多管管你的宝贝女儿罢。本神君从小到大,几时须你黑岛之人,来管姑奶奶怎么吃怎么睡,怎么趴怎么躺了?忒多事!”
长腿女郎也不生气,点了点头。“也是。你一向比我们明白,我经常想:兴许连薛老神君也没你透彻,实轮不到我来操这个心。”
葫腰女郎没想到她姿态忒软,知是有意相让,无论动机为何,毕竟大不容易,抿嘴道:“你再让我,便是看不起我啦。漱玉节,吵架斗口,你几时赢过我了?要你这般假大方!”
这名身段傲人的夜行衣女子,自是符赤锦了。身畔与之相偕的,则是帝窟宗主漱玉节。
在胡彦之的计画里,帝窟四岛兵分两路:白、黄二岛与他前往大杂院埋伏,以牵制翠十九娘一干人等;红、黑二岛负责监视金环谷,须赶在穀城铁骑入谷拿人之前放出声息,教狐异门的主心骨及时撤出──摧毁狐异门,自来非是胡彦之的目的,剥夺他们兴风作浪的能力才是。
尽管“豺狗”、秘阁等主要战力均未受损,失却金环谷的金流与掩护,于鬼先生不啻迎头痛击,影响之甚,足以让狐异门安分好一阵子,甚且令那捞什子七玄大会胎死腹中,断去鬼先生一条阴谋布计,损失不可谓不大。
须知鬼先生所图,不是杀掉名单上几个江湖人物这么简单;真要如此,倒也好办。鬼先生想干的是大事,是统一派门、整合势力,不管他真正想对付的是什么,过程中都必须疏通关节,应付各种需索,比起五帝窟游尸门的好手,鬼先生更需要钱。
雄厚的财富实力,才是他恃以投入争霸游戏的资本。
十九娘不是空着双手、于荒山野岭间造出这片堂皇富丽,在此之前,狐异门暗中攒足资本,教她钱滚钱、利滚利,加速计画的推行──自有金环谷后,狐异门的活动明显活络了起来,即为铁证。
老胡的目标非人,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金环谷的物业。剷掉这头下金蛋的母鸡,比清光狐异门余众更令鬼先生头疼,如此一来,又可免于与父亲的旧部直面冲突,减少流血伤亡,算得上是面面俱到,两尽其妙。
但他不敢小觑鬼先生的能耐,金环谷若能连根拔起,狐异门的财库捉襟见肘,七玄大会胎死腹中,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须尽力劝服五帝窟、天罗香等七玄势力,切莫随之起舞;要是劝不下,则应抢在鬼先生之前,结成反狐异门之盟,令他在会中施展不开,所图尽皆落空。
要将五帝窟纳入这三阶段的连环布局中,今夜可说至关重要。符赤锦的面子再大,也只能教薛、何二岛神君折返越浦,胡彦之须向五帝窟众人证明鬼先生野心昭昭,图谋不轨,才能进一步促使他们考虑同盟,以完成对狐异门的防堵包围。
漱玉节在谷外布下潜行都的监视网,甚至亲莅前线,正为一睹“证据”够不够份量,是否足以为此改变立场,坚拒鬼先生抛出的香饵──离山的三位帝门首脑当中,只她于血河荡当夜见识过妖刀离垢之威,那般骇人的破坏力若被用来对付五帝窟,该要如何抵挡?用于五岛之内,就算黄、白、青、赤四家联手,亦如蚍蜉撼大树,帝座谁属,从此再无悬念……
“你每回露出那样的眼神,”
回过神来,才见符赤锦瞇着一双水汪汪的娇媚杏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格外勾人。“便是心里正打着坏主意。我老觉得奇怪,怎地精明狡猾如你,却留着偌大软肋,教人一眼就瞧明白了?”
漱玉节心中微凛,好在覆面黑巾遮去大半张脸孔,料她不致生了双穿墙天眼,好整以暇,怡然笑道:“人要真这么容易看穿,倒也省事多了。我便转着坏心思,也不会教你知晓的。”
“那就是真有其事了。”
宝宝锦儿轻叹着,摇头苦笑。“我真不明白,谁做宗主还不是一样?难道坐上大位,日子便不用过了么?岳宸风那狗贼尚在时,忒苦的日子大伙也一块儿捱过啦,这当口自家人争斗,不嫌太早了么?”
漱玉节淡淡一笑。“我不欲争斗,可旁人未必便放过了我。”
“这回可是你先找的事。”
符赤锦提醒她。“你那宝贝女儿活脱脱一闯祸精,楚啸舟给她害得还不够惨么?你不把她带在身边看紧便罢,连夜派她赶回水神岛,是打算乘虚抄家呢,还是布置杀局?”
“你们都是这样看的么?”
漱玉节的声音闷闷的,居然有一抹难言的苦涩。
符赤锦耸了耸浑圆腴润的香肩。“要不你告诉我,该怎么看才能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我没让她回去。”
沉默片刻,漱玉节才低声道:“是她带人连夜离开,我派了潜行都里脚程最快的去追,才知她是要回家。绮鸳的手下劝她不回,无计可施,只得赶回来向我禀报。为防老神君与君盼见疑,我不敢轻举妄动,没想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符赤锦睁大美眸,若非系着覆面黑巾,月华下便见得玉人启檀口、结香舌,只差没“喀登”一声倒头晕死过去。这个答案委实荒谬得令人直想发笑,然而符赤锦却半点也笑不出──漱琼飞啊漱琼飞,你自个儿脑子被驴踢了不打紧,这个莫名其妙的莽撞举动,是要害死五岛无数菁英、于萧墙之内酿出大祸来的呀!
“还是怪你。”
符赤锦愣了片刻终于回神,轻哼一声,没好气道:“你到底是怎么教的?她小时候啼哭吵闹,你都一把拎起了当九节鞭使么?好好一颗脑袋瓜能撞成这样!”
见漱玉节没答腔,心想孩子挨骂,做母亲的心里也不好受,却拉不下脸说软话;定了定神,抱胸道:“我同何君盼说去,黑岛这厢你也消停些,终不能这般继续闹下去。待胡大爷的布置生出效果,你们立时回转环跳山,捞什子七玄大会就别再掺和了。记得天天烧香请你的佛祖菩萨保佑,你女儿别在他人家中惹出什么事端;要真闯了祸,你也得好好收拾,诚心赔罪,五岛方能久安。”
据潜行都的线报,何君盼与杜平川的本队已至越浦,只比曹无断晚了一天,落脚处几经周折,一变再变,显是为了防止潜行都的刺探,何君盼本人亦未出现在金环谷外会合处。这是备战防敌的态势,黄岛立场不言自明。
漱玉节听她说得郑重,断不能一笑置之,只摇了摇头,眸光沉凝。
“就算我肯,君盼呢?她未必也是这么想。退万步言,便是她肯,杜平川呢?黄岛之下忒多谷主、洞主、河山异士,他们愿意受我黑岛节制,由得漱家盘据大位么?宝宝锦儿,没这么简单的。”
“是你放不下,还是何君盼放不下?要我这半只脚跨出门槛的“外人”看,何君盼比你淡薄多啦。能以道理说服了她,还怕她底下那些个鲁汉子?”
符赤锦可不买那一声“宝宝锦儿”的帐,抱胸冷笑:“要不我大胆猜上一猜,你不仅不打算回环跳山,还铁了心要参加鬼先生的七玄大会,是也不是?莫忘啦,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的,可不止你漱宗主一个。你怎么会觉得那柄喷火的杀人鬼刀,是可用可恃之器?”
漱玉节淡淡一笑,举起一只莹玉般的淡细柔荑轻拍腰际,符赤锦这才注意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之上,所悬竟非“玄母”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
“自血河荡那夜,我便将食尘、玄母双双封藏,贮于数层密匣中,不仅自己不碰,也不许他人触及。食尘、玄母,与那五柄妖刀同属“道宗圣器”谁知道会不会也和妖刀一样,透过号刀令操纵,将持兵之人化为刀尸?万不幸生出变乱,该如何抵挡因应?我思前想后,至今无计。”
兴许是想起当夜焰光滔天、血河染赤的炼狱景况,一贯温和娴雅的语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变化,宛若波颤。
符赤锦倒没想过这一节,闻言微怔,不禁有些迟疑,蹙眉道:“食尘、玄母乃帝门圣器,历由宗主与掌刀使分持,不知过了多少年,亦都相安无事,岂有转化刀尸之理──”忆起在风火连环坞时,耿郎也曾受号刀令影响,短暂失去神智,顿生踌躇,再也说不下去。
漱玉节正色道:“你说我有野心,我不否认,但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道宗圣器,是为迎接真龙回归所设;帝门传承数百年的祖宗成法,亦是异曲同工,此间关窍,难道你不想弄个明白?”
“不是这种明白。”
符赤锦收起犹豫,一双清澄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肃然道:“你比我聪明,轮不到我教训你,有句话叫“与虎谋皮”希望你牢记在心。
岳贼合该千刀万剐,却做了件大大的好事:他让几百年来明争暗斗、彼此间绝不信任的帝窟五岛捐弃成见,紧紧团结在一起。每当想起,我便觉他带来的或许不只是灾劫。
“你若有意修补关系,该如何取信于何君盼,你比我清楚。何君盼反对七玄大会,于你、于帝门,都算是苍天眷顾,给了你这么个正直无争的主儿,还是你宁可她野心昭昭、踊跃进取,同你抢着去参加?别当她是对手,何君盼是自家人,她讲道理的。你支持她,她才能说服手底下人。”
漱玉节默然良久,虽未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淡笑道:“你这番话,我会放在心里。但愿君盼如你所说,能听得进旁人言语。”
符赤锦柳眉微皱,还待发话,旁边草丛里一阵窸窣,钻出一条窈窕结实的娇小身影,合身的夜行衣绷出一身曼妙的肌束线条,将“肉感”与“紧致”调和得恰到好处,当真穠处见穠、当纤极纤,浑身是景,无一抹曲线不惹遐思,连符赤锦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暗赞这屁股又圆又翘,天工精塑、巧匀细揉,不外如是。
“启禀宗主,穀城铁骑已至五里外。”
女郎语声明快,毫不拖泥带水。符赤锦辨别嗓音,笑道:“是绮鸳呀,好久不见啦。”
绮鸳指挥的潜行都小队,基地便设于朱雀大宅后进,虽与符赤锦同在一个屋檐下,符赤锦却从没到后进去,彷彿当她们不存在。这非宝宝锦儿冷漠,潜行都的姑娘们也是血肉之躯,会疲惫、要休息,迫不得已驻于黑岛据点之外,须给一处全然不受打扰的区域。
身为主母,符赤锦除严禁下人接近,更以身作则,日常作息都远远避开绮鸳她们栖身的院落,这点在潜行都的姑娘间广受好评,都说红岛符神君通情达理,心思细腻,特别替人着想;至于膳食供应、濯衣沐浴等,更是打点得无微不至。
“神君。”
事有先后,绮鸳禀报完毕,才朝她一欠身,权作行礼。
短短五里,于马蹄下不过几霎眼工夫,漱玉节点了点头,挥手道:“放!”
绮鸳取出号筒一拽,一抹青流星如弯虹喷出,不甚光亮,亦无异声,金环谷口却掠过几点细小豆影,旋即清亮的锣响此起彼落,在谷中远远近近地扩散开来,不时夹杂“官兵来啦”、“捉拿狐异门反贼”的吆喝声,有粗有细,竟不全是女子喉音;若非亲见入谷之人寥寥,还以为谷内人马杂沓,变乱将起,宛若兵营夜惊。
符赤锦佩服不已,漱、绮主仆却是目不转睛,盯着入谷的通道。这任务看似简单,执行起来不仅需要扎实的细作训练,且极其危险,一不小心失手为谷中护卫所执,反而要糟。
惊锣不过片刻,余音遭山风流卷,扬长而去,预想中大批江湖豪客混在龟奴、伶人里夺路而逃的景象,始终没有发生。“看来,狐异门的余孽也不简单。”
漱玉节淡然道,连头也没回,声音十分平静:“……先撤。”
照原订计画,只消有一名潜行都卫陷于敌窟,黑岛基地须于第一时间内移转,以防机密为狐异门拷掠,反成对手的猎物。执行“夜惊”行动的,都是绮鸳手底下人,堪称潜行都最优秀的一群;若非宗主指定由她在外策应,绮鸳该亲自领她们入谷才是。
一贯沉默的少女握紧拳头,牙齿格格作响。但她非常瞭解宗主无情的裁断,才是此际最聪明、最正确的选择,换作是她自己,放下私人情感之后,也必以本部多数人的安全为最优先。
(可恶……可恶!
蓦地,一抹刺亮的火流星冲天而起,旋即隐没,几条豆粒也似的人影奔出金环谷,却未撤离,只在风中挥手。“……宗主!”
绮鸳奔至崖边,大半截身子探出垒缘,两瓣圆股绷得硬实,看清出来的都是自己人,才猛然回头。
漱玉节也觉有异,点头道:“去瞧瞧,小心点。”
绮鸳解下斜揹在后的乌布长囊,取出数截部件,组成一张七尺来长、比她身子还高的“朱崖弓”弓尾拄地,以全身的力量拽开双股牛筋铁弦,“飕”的一声劲响破空,射出一杆比三尺青钢剑更长、形似铁叉的黝黑异刃!
弓弦振动的力量,连一丈开外的符赤锦都能清楚感觉,咻咻声不绝于耳,原来铁叉箭尾连着烛径粗细的长索,为箭所引,“笃!”
牢牢插上一株双手堪堪合围的老树。
绮鸳拉紧引索,取出随身的飞燕双拐之一,搭着引索助跑几步,倏地跃出了土垣,“唰”的一声缘索滑下,娇小的身子凌空随风摆荡,眨眼间便下到了金环谷之外。
“谷里怎么了?”
计画生变,符赤锦也不禁紧张起来。莫非胡大爷错算了鬼先生,金环谷还藏着什么厉害的撒手锏?
“……不知道。别忙,再看会儿。”
漱玉节身未动目未移,凝眸远眺,淡淡回答。绮鸳落地之后,偕同僚二度入谷,符赤锦站至高处,视线跟了一小段,旋被屋影所遮,再不复见。
岗上之风大得异乎寻常,如此距离,便是谷中发生打斗也未必能听见,符赤锦枯等片刻,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的焦虑急遽膨胀,一拽漱玉节之袖,急道:“不若咱们下去看──”语声未落,驰道另一头炬焰闪动,甲衣鲜亮的穀城铁骑已掀尘奔至,密密麻麻的一片,敢情慕容柔竟派了千骑队来。
“绮鸳她们还在谷里!”
符赤锦逆风叫道,把心一横,拾了根结实的松枝搭上引索,便要滑下。“……我去叫她们!”
漱玉节眼明手快,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两人齐齐坐倒。“这你不会,是要摔死人的!”
漱玉节尖锐的嗓音陡地扬起,难得没挂上那张温文娴雅的假面。“绮鸳她们受过严格训练,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穀城大营的人──”“所以更不能下去!”
漱玉节拔出腰剑,“唰!”
斩断引索,断索咻咻地一路拖下土岗,宛若断尾逃生的大蟒,约莫铁叉上有什么收卷的机括,必要时一断去索系,人便不知铁叉是自何处射来。
符赤锦目瞪口呆,手脚并用冲到垒边,大队铁骑恰好由岗下驰过,她赶紧一缩螓首,以免泄漏形迹。回见系着半截断索的大树下,漱玉节坐倒在地,拄剑娇喘,覆面巾不知何时扯下,露出一张苍白微汗的绝美瓜子脸蛋,口唇边黏着几绺湿发,狼狈中更显淒艳,忍不住摇头。
“你就这么……这么舍得牺牲么?”
漱玉节冷哼道:“绮鸳能处理的。”
“万一她逃不出呢?”
符赤锦心有不甘:“万一……她被狐异门人所擒,又或落入穀城铁骑手里──”“那下回训练潜行都时,要再严格些。”
漱玉节美眸一烈,咬牙切齿的模样更添一抹危险的诡艳。
符赤锦一直认为她人前人后,各有几张不同的假面具,料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漱玉节:危险、粗野,充满荒岭自生般的强悍与生命力,细致优雅的美貌与撕咬血肉般的狂嚣竟无扞格,彷彿本该如此,艳者更艳,狂处益狂。
漱玉节见她难得瞠目结舌,露出一副娇憨的傻样,粉面之上还沾着尘土,不由“噗哧”一声,撢了撢膝腿,起身笑道:“身居高位,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宝宝锦儿。”
又恢复成雍容温婉、其淡如菊的贵妇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回到土垒边上,谷中人喝马鸣,好不热闹,全是穀城大营的人。正觉奇怪,绮鸳已循岗后的羊肠小径攀上,漱玉节瞥了符赤锦一眼,怡然道:“其他人呢?”
绮鸳抹汗俯身:“回宗主的话,都撤了,无有损伤。”
符赤锦轻哼一声,暗自松了口气。
“谷里怎么回事?为何放出警号?”
漱玉节问。
“因为姐妹们不知该怎么办。”
绮鸳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说:“金环谷内,除了四处点起的牛油燃烛,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屋里都是空的,没有人、没有桌椅几凳,没有胡大爷说的江湖人或受拐女子……什么都没有。在我们之前,此谷便已空了。”
第百五二折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耿照在苏合薰的引领下出了冷鑪谷,星夜兼程,赶到血河荡附近时已近平明,东方微露鱼肚白。他在附近一间野郊铺子用茶用汤,就着晨曦沿河寻路,过程却比想像中耗时,待找到那块肖似石狮的记号石,已是日正当中。
所幸水潭左近十分荒僻,莫说行人,连猫狗都没见一只,不过才十数天光景,树顶藤蔓已垂至石上,耿照用向苏合薰借来的短匕挥斩藤荆,清出一小块空地来,挪开石头,以匕作铲,将包着肮脏外衣的金甲掘了出来。
当夜匆匆掩埋,没能仔细清点,但由包裹的布疋看来,该是原封未动,显然雪艳青一直没能重返此地,起出她珍逾性命的金甲。耿照按甲片大小、形状,依序叠将起来,以降低搬运时的累赘,同时剥除了甲片内的棉革衬里,减少层层相垒之后的体积;饶是如此,重新收拢的金甲仍是偌大一包,无论揹到什么地方,很难不引人侧目。
冷鑪谷外颇有几处聚落,最大的镇子里有千余户,种菜养鸡,足以支应天罗香的日常用度,更遑论往血河荡的路上,已切过越浦城郊的最外围,道上不止多见百姓,甚至有赤炼堂的堂口据点、明桩暗哨,伪装成茶棚店铺一类。负着忒大包金灿灿的物事,光天化日招摇过市,只怕永远回不了冷鑪谷。
耿照细估往返路程,虽知时间紧迫,仍不欲冒险招摇,忍着心焦,隐于藤蔓垂挂的密林深处,静待日影西移。枯等之间百无聊赖,随手取出一块甲片观视,无巧不巧,抽出的恰是一片胫甲,当日于窥孔中见鬼先生所示,正是此部的赝品。
甲内密密麻麻镌着蝇头小楷,以刃尖之类的锐物所刻,一撇一捺圆润有致,全然不似镌工,彷彿雕者用的是杆紫毫,轻松挥洒,毫毛尖儿本身就是不世神兵,足以在如此坚硬沉重的甲衣内留下阴字。
耿照对“虎帅”韩破凡的惊天修为益发憧憬,细读才知胫甲上刻的是《玄嚣八阵字》的“水”字一章,恰是姥姥当年所练,倍感亲切。
韩破凡满腹经纶,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遗书可比,开篇说人体之内有气,从生而降、由降而生,肾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土又生肾水,五行相生,由内而外,由下而上,由阴出阳,周流不息;动态盈缩,乃循环变化的历程。
人体之外,但凡四季变化、日升月落、潮来潮往等,亦同此理。只不过形征于外,须以土为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气受土气调节,方有循环升降。如木气发散,即生火气;火气升到了顶端,无以为继,则受中控的土气调节宰制,而后缓缓下沉,形成金气──燃木生烟固可得解,心疾肺痨之治,也能由此找到依凭。韩破凡一介书生,由易理入手,而后学医;读破万卷、临床无数后,忽而悟通武学大道,摇身一变,横空出世成为绝顶高手,毕生于招式上的颖悟无穷无尽、变幻莫测,盖源于“一气周流”这个至简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对这篇“水”字诀最有感觉。
撇开“一气周流”的理论,这种以心肝脾肺肾、对应火金土木水的内外五行之说,堪称东洲武道练气一门的正宗,各家只在修练法门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足点几乎一模一样。蚳狩云看到镌刻时,内外修为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独孤弋的说法,那是“定见已成”水字诀于她熟知的内功心诀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后练得本门功力遽消,怕是不明就里,邯郸学步所致。
韩破凡的立论,不仅仅将体内五行,比作天地间的五行生剋,他是真心认为只要立于中土,以此为枢,便能调动四象,由内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脏腑内气等固是运使自如,雷、风、山、泽等四象之兆,又岂不能耶?
──这与太祖爷的说法,是何其惊人的相似!
难怪太祖爷说:“我会的,他能懂。”
当年在灞上一战,无敌半生的独孤弋赫然发现世间居然有这么一个人,非出同师、未受一传,却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见解,还能以文字言语描述……如此知心投契,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意气,是失散于茫茫红尘间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镌刻钜细靡遗,将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釐清。
依韩破凡之说,五行的相生相剋非是生成坏灭,而是气的升降变化,生剋不过是调节之后的结果。他认为天地间的元气纵有生灭,相对宇(空间)宙(时间)之辽阔,增减其实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计;整个世间的各种变化,就只是元气的转换而已。
若然如此,残拳就不是把其他的异种劲力吞噬殆尽,因为“吞噬”只是表象,那些消失无踪的内息外劲并非被一头噬元异兽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体内自行运作的异劲不停调节化消,移转至他处──耿照突然抬头,怔望着虚空处发呆;下一霎,他几要一跃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姥姥说过,太祖自谓其武功是“想像风便轻如鸿毛,想像云则变化无常”结合他少年时的成长经历,耿照蓦地明白,太祖爷运使残拳之际,心中比拟的究竟是何物──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头……无论是源源不绝的骊珠奇力,或是坚实沛然的鼎天剑脉,都禁不起这般如潮澎湃、汹涌起伏,在一波接着一波的化散、消弭、吸卷及拍打之下,世间一切劲力皆无法再坚持强固,失其形、散其质,渗隙裂结,最终只能随波流去……
──是“海”残拳模拟的意象,只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那些劲力并没有消失,而是为潮浪卷去,化散入海,任你劲力再强横、内息再凝练百倍千倍,人力时穷,岂能与汪洋相抗?
一直以来无法理解、甚至感觉不到的体内噬坑,忽于耿照之前现出轮廓,再也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毫无头绪的恐怖异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须以土气加以剋制。耿照更不犹疑,一边参照甲镌,佐以自身对经脉内气之所知,就地盘腿趺坐,将一缕微弱的真气运于双腿,遍走足太阴脾经与足阳明胃经两脉。
须知中土枢于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为戊土,按韩破凡的论述,体内的中土之气于中焦这么一升降斡旋,气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开来;己土上升,则心火、肾木随之上升;戊土下降,则肺金、肾水为之收藏……
耿照于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无意之间触发了潜藏于意识深层的身体记忆,模拟而成“残拳”不住调节入体的各种劲力,以致连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空。
此际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只是好不容易才拨云见日,终得一丝曙光,练起功来格外起劲,并不觉辛苦。
也不知练了多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但觉五内污浊尽去,通体舒畅,睁眼见夕阳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跃而起,将裹了金甲的布包负在背上。
“糟糕……莫要误了时辰!”
他施展轻功奔行于林径间,所幸目力未失,勉强辨得地景起伏,速度并未较白日慢多少。而耿照对形势判断的敏锐直觉,于此时发挥了绝大作用,回程这一路十分顺畅,未遇枝节阻碍,竟比来时还要快些。
只是他万万料不到,会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着糊纸面具、斜揹长布包袱,身形颀长的黑衣男子单手负后,悄静静地立于满壁爬藤之前──于山壁缠出厚厚一层的粗茎垂藤上,开满风铃大小的紫白花,有的几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离地也不到两尺。
这片紫藤并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时,足足在密密麻麻的紫花垂藤间走了几丈远,像是头顶架着一只巨大的软毛刷也似;按理藤蔓不能无端自生,亦须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硕,决计不是从隧道里生出。
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块巨大的独立峰壁,让人误以为是山体的一部份。
而开凿冷鑪谷的前贤们,在峰壁上凿了个假入口,于峰壁与真正的入口之间搭起镂空攀架,遍植紫藤,待藤蔓爬满,这四五丈长的通道便成了垂满紫白细蕊、隐透日光月华的“花道”漫步其间,想来亦是如梦似幻,甚投女子当家的天罗香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阴逝去,冷鑪谷早已物是人非,只余生命力无比强韧的藤蔓犹在。主茎粗如拇指的紫藤不仅覆满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牵缘纠葛,满满地生到了外头,花道的假入口与禁道的真入口之间,几被垂至地面的紫藤连成一体,也没甚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抬望紫藤悬覆的峰壁,并未冒险走入深黝层叠的垂蕊间,似被月光下呈现靛紫异色、又隐泛银华的紫花吸引,饶富兴致地欣赏着满壁幽艳。
耿照远远停步,闪身匿于林树后,未敢再近。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深深庆幸目力并未随功力而有所消损,否则以此刻的状况,撞在鬼先生手里,非但保不住雪艳青的金甲,怕连逃生亦有不能。
他非常肯定此际未至子时,为何鬼先生提早到来?难不成……他与郁小娥改变了约定,将交易的时间提早了?改变的只有交易时间,抑或还有其他?
耿照难抑心焦,便是鬼先生无故早来、郁小娥并未违约,若无法如约将金甲携入,子时一到,郁小娥仍会将红儿交出,情况之糟,与背约实无二致。
(不行!一定得将他引开……而且要快!
耿照苦思良策,还未有头绪,蓦听“泼喇”一声,紫藤花幕应声两分,由层层细蕊间钻出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瞧得他眥目欲裂,几欲起身。
──郁小娥!
◇◇◇苏合薰深受姥姥信任,只因她一板一眼、近乎机括的性子,不问好恶,总按姥姥的吩咐行事,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因此,当她认出脚炼子的主人时,理当第一时间向姥姥禀报,毕竟兹事体大,对天罗香而言,没有比禁道更紧要的屏障,一旦出入有失,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然而,她却无法这么做。
现在叫醒姥姥,私纵耿照出谷一事,便不能不对姥姥说──虽然她一向清楚,没打算长久瞒下去,在她决定出手帮助耿照时,连会遭受什么样的处罚,心里都已想得透彻。
她知道姥姥并不会降责。苏合薰不笨,她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失去她,在姥姥有生之年,可能都无法再送第二个暗桩到地底去。别要惊动姥姥,她明快地下了决断。但必须先处置叛徒。
即使玄字部分坛的管理一向比郁小娥的定字部松散许多,夜深若此,还亮着灯烛的房间也不多。主屋后进的浴房中,氤氲蒸腾的水气透帘逸出,负责烧水的丫鬟坐在隔邻的灶房里打着盹。
苏合薰一掌切晕了她,正欲闪入,蓦听浴房淅沥沥的舀水声之间,夹着一缕轻鼾,戳破窗纸,赫见垂帘屏风前,一名丫鬟倚墙垂首,正与周公聊得欢,主人换下的衣裳兀自抱在怀里,不住点头,差点把小脑袋撞在几顶叠好的新衣上。
无论引入外敌,抑或与谷外男子通奸,都不是能大剌剌摊在阳光下接受公评之事,这可是通敌啊!是细作的行止,不是该做得悄无声息么?欢好后要洗浴也就罢了,还要唤起两名丫鬟,是怕起疑的人不够多?
苏合薰莫名烦躁起来,闪身窜入浴房,丫鬟还未睁眼,颈间便挨一记,软软倒卧。她从搁在几上的首饰堆里挑出那条细金炼,掀帘而入,浴盆里的林采茵正哼着歌儿,把玩着垂于胸前一侧的蓬松鱼骨辫,白皙雪靥红扑扑的,不知是热水烘就,抑或心情舒畅所致。
苏合薰长杖一指,抵着她锁骨之间往后推,林采茵猝不及防,“泼喇”一声撞在木盆边上,腰肢一滑,骨碌碌地喝了几口水,忍着不敢咳出,鼓胀胀的雪白奶脯急遽起伏着。“合……咳咳……合薰!你……咳咳……”
小手抓着杖头,无奈推之不去。
“叛徒。”
苏合薰淡道,一见她要分辩,杖头用劲,又将她按入水中。
“骨碌……不……骨碌碌……”
林采茵双脚胡乱踢水,无奈胸口受制,怎么都挣不开;热水涌入口鼻、将欲断息,杖上劲力一松,她赶紧冒出水面,咳得涕泗横流,模样狼狈,再无平日优雅从容。
“我只问一次,你仔细着答。”
苏合薰神色清冷,彷彿说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
“……那人是谁?”
“我不知……骨碌碌……呜呜呜……”
林采茵不是能忍受痛苦的类型,苏合薰按得久些,让她真觉得自己死过几回之后,大抵全招了。她只知那人自称“鬼先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她们在濮嵧分舵时搭的线,算算已有许多年。
林采茵虽是内四部的教使,但始终升不上去,横竖无事,随护法左晴婉待过一阵濮嵧分舵;她能补上代使,靠的也是这段经历。濮阴与嵧城浦是京师左近最大的河运枢纽,双城隔江相望,繁华堪比都城,林采茵巴望着亲眼见识平望都的冠盖之盛,没怎么抵抗就跟去了。
左晴婉出镇央土最大的分舵据说是为了散心,毕竟众人都说京师好,华服美园饮食精致,几乎夜夜有节目,不仅日子精彩,积攒银钱的速度更是飞快,在天罗香诸分舵中可是肥得流油的缺。
除了林采茵,左护法还带了另一名教使柳繁霜──该说原先欲带的正主儿本就是她,林采茵不过是乘了个便,随行打打下手罢了。
柳繁霜比林采茵大上七岁,与方兰轻是同一辈,在教门中的地位绝非庸碌的林采茵可比,差不多就是后来的盈幼玉,一贯是众人捧在掌心里的天之骄女。柳、方二姝都是姥姥精心栽培的菁英,在掌控谷外绿林的试验之上,两人均立下了不可抹灭的功绩。
林采茵刚到濮嵧分舵的头一个月,便知上了当。
左护法不是来“散心”的,柳繁霜也非如谷中耳语盛传,来嵧城补补资历,回谷便要晋升织罗使,掌理一部势力。她是有孕不能见人,又不肯喝斑蝥汤打胎,姥姥让左护法将她送到央土,一来避人耳目,二来则是想以豪奢的生活略加安抚,哄得柳繁霜乖乖饮下斑蝥汤,绝了生子之念,多半也许她回谷高升、继承衣钵之类,只等柳繁霜答应下来。
濮嵧分舵是铁打的营盘,占得肥缺,终身不入冷鑪谷的准备还是有的,里边的人自不会到处乱说,总比送去乡下分舵,一帮庸妇少见多怪,反而坏事。但林采茵是从东海跟着来的,将来回转半琴天宫,莫说姥姥瞧着扎眼,要担保不泄漏半句,一刀捅死了最省事。
那两个多月里,林采茵每日求神拜佛,祈祷柳繁霜千万别喝斑蝥汤,生出重返总坛的雄心,这样一来起码拖到骨肉诞下,总坛下令灭口之时,自己再跟着一块儿上路──她也想过姥姥极可能会叫她动手,为此练习杀过小猫小兔之类,可惜没能成功。
当“鬼先生”找上门,她几乎没怎么抵抗便交出了身子。在倒数着还有几日好活的阴影下,肉体的欢愉可说是唯一的慰藉;释放压力之外,她也需要一个能说心里话的对象。
但柳繁霜最后还是死了,死前甚至没能决定是否留下孩子。
柳繁霜死在戒备森严的濮嵧分舵,供她“静养”的独院中,一刀断喉,乾净俐落。凶手划断脖颈的瞬间取绣枕一按,阻住了激射而出的鲜血,一滴都没落榻下,遑论溅上衣衫头脸。
血被枕被里的棉絮汲得饱饱的,渗入床架肌理,那股味儿大半年都没能散去,在不祥的空房里回荡着铁鏽水似的阴郁气息。
一起死的还有左护法。
林采茵发现她时,左晴婉在邻房倚床而坐,下裳全是血。
凶手挑断她大腿内侧两股腿筋,鲜血离体的速度快到令她不及呼救,片刻便失去了意识和行动能力,空洞的眼眸随着身子抽搐于虚空中晃颤着,直到林采茵大着胆子接近,她才突然翻掌握她的手,蜡一样的唇瓣艰难开歙。
“我……不后悔……带……带你出了……莫……莫回去……”
林采茵的理解是:一向冷淡的左护法临死吐善言,不后悔带她离开冷鑪谷,并且忠告她别再回去了,只是没能说完,便再也不动。也不知怔了多久,她才从目睹死亡的震惊中回复,颤着拉开女郎冰凉的手掌,默然片刻,终于“噗哧”一声笑出来。
──得救了!
那人果然遵守诺言,救她于濒死的绝境之中。
濮嵧分舵没捅过这样的大娄子,立刻进入最高层级戒备,最后是雪艳青亲来央土,将她接回了冷鑪谷,以免唯一的活口又遭无名凶人毒手。姥姥面色凝重,问过诸般细节后便让她回房休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玄字部分坛居然有了厢房,从此不用再与其他姐妹同挤一室。
一切都和那人说的一样,简直就像他一手安排妥适,左护法、门主、姥姥等不过照本子搬演一遍,神奇到近乎荒谬的程度。尽管林采茵并未因此得到重用,却也没受什么责罚牵连,日子要比过去舒心得多。
“他是怎么联络你的?”
苏合薰只关心冷鑪谷被渗透的程度。
“鸽……鸽子。”
林采茵怕了呛水之苦,不敢不答,嚅嗫道:“是……是我们的鸽子。”
冷鑪谷与遍布东海、央土,乃至南北两道一小部分的诸分舵之间,向以鸽信联系。林采茵离开嵧城浦后就没再与那人联系过,甚至来不及说声“谢谢”──那时她并不真的相信那人所说,不觉得有人能无声无息潜入号称“天罗香第一大分舵”的嵧浦别院,杀了即使在八大护法中,本领都是数一数二高的左晴婉,再如幽影般悄然离去。
重新与她联系上的,仍旧是神通广大的“那个人”要说林采茵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无论内外四部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和她相善,内四部的教使与她说心里话,外四部的出谷采买,也经常叫上林姑娘一道。当她在邻近镇集里看到那张熟悉面庞时,心子都差点吓停了,那人与她擦肩而过,塞了张纸条在她手里,写着某日某月濮嵧鸽到,要她在鸽脚的信筒里放入写了“知道了”三字的小笺。
林采茵半信半疑,仍是提前了大半天,夜里专程到鸽舍里等,果然濮嵧分舵的信鸽到来,打开信筒一瞧,赫然发现一张写着“左晴婉”的笺信,吓得她魂儿都要飞了,不敢再违拗那人的意思,赶在鸽子放飞之前,把“知道了”的笺条放入信筒中,从此成为受人操控的傀儡。
但有一节苏合薰百思不解,只能认为以上种种,不过是林采茵的遁词。
“入谷不出,谁奈你何?是他杀人,与你何干?”
林采茵明眸圆瞠,娴雅的脸上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揪着桶缘颤道:“不……不是这样!你不明白!信鸽放出后不到一旬,有天夜里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睁开眼睛,赫见他站在床边,脸上挂着那张糊纸面具,边柔声说;“茵儿乖!听话。”
边解我衣裳──”泼喇一声,她半身仰出水面,抓紧苏合薰的臂韝袖管,尖声道:“我没带他进来过!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自个儿进来的!真的,我没骗你……我说的全是真的!”
苏合薰一怔,林采茵的惊恐与绝望似感染了她,回神甩开握持,冷道:“既如此,便无留你的价值了,是不?”
啷的一声锐响,从杖中拔出一柄极细极薄、中有凸稜的蛇脊杖剑。林采茵脸都青了,呜呜地瘫在浴桶边上,簌簌发抖。“不要……不要……不要杀我……呜……”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蛇脊薄刃搭上她纤长白皙的裸颈,偎着下颔,将她从水中“抬”了起来,凹凸有致的丰满身材不住抖下晶莹的水珠。“得问一个人。”
费了半天工夫才穿上衣裳的林采茵,被押到了定字部分坛。考量到“不能惊动姥姥”以及“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两点,苏合薰认为此际最适合处置她的,是郁小娥。
郁小娥听完她的说法,罕见地并没有乘机奚落,或毒舌嘲弄她的狼狈不堪,而是面色凝重,目光越过苍白颤抖的玄字部代使,与苏合薰交会的刹那间,苏合薰忽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还有另一名叛徒。
此人是早在林采茵、郁小娥等新人上位之前,即能命领路使带人入谷,起码是各部织罗使以上的身份。问题是:这些人多半死于莲觉寺之一战,硕果仅存的方兰轻也于数日前溘然长逝,若林采茵供述如实、从未偷渡他人入谷,则鬼先生的接头人除了姥姥,实不作第二人想。
“我若将你交给“主人””
沉默不过一霎,郁小娥斜乜着林采茵:“你猜他会怎样?是好生谢我呢,还是责你个办事不力,自曝身份?”
林采茵惊恐莫名。“小……小娥!不要……他……他会要我性命的!当我求你了,好不?你把我关起来,要不随便怎样都好……别让他知道这事,求求你……呜呜呜……”
郁小娥端详了一会儿,淡淡一笑。“对不住了,林姐,小娥实信不过你。你那番“他自个进来”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这谎扯过头啦。”
对苏合薰道:“一会儿带上她。交换完了,咱们将她扔出禁道口试试,若她说的一字不假,主人为保这条暗桩,明儿林代使仍会光鲜亮丽地现身玄字部,像个没事人儿似的;若是她扯谎,于主人即无效用,自有人处置她。”
林采茵面色丕变。
领玄字部禁道的是不折不扣的黑蜘蛛,除了名叫“荆陌”其余苏合薰俱不知晓;莫说核实林采茵的说辞,连要上哪儿找这人都无头绪,略一思索,终究是郁小娥的法子省事,只点了点头。
郁小娥扭动机括,地板“喀喇喀喇”地平移开来,露出其中的秘密夹层。
苏合薰监视定字部已久,竟不知她房里有这暗格,听机括转动的刺耳声响,显非新造,而是年代久远之物,猜测应同北山石窟的供水装置,皆是建造冷鑪谷的前贤所遗。这类尚未发现的遗迹,谷中所在多有,便是历代传落、如今握在姥姥手里的清册,也未必明载了每一处,兴许是郁小娥无意之间发现,却隐匿不报,留为己用。
夹层中卧着一抹雪腻身影,纵使娇躯微蜷,仍见得峰壑起伏,直是诱人以死。尤其那双浑圆结实、美得几无一丝微瑕的玉腿,屈起时益显其长,连一向冷淡自处的苏合薰,都不禁多看了两眼,胸中隐觉怦然。林采茵美眸眥圆,难掩喜猎,显是认出了女郎;连日来遍寻不着,料不到竟藏在这样的地方。
郁小娥一一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嫣然道:“这便出发了罢?这场交易,我可是期待了一整天哪!”
苏合薰闻言微凛,不好教她看出端倪,心底疑云倏涌,不住翻搅。
(她到底……打算同谁交易?被撇下的……会不会是他?
◇◇◇一阵窸窣轻响,郁小娥钻出如瀑垂落的紫花丛蔓,乍见前方负手而立的鬼先生时,娇俏的小脸上浮露讶色,举袖掩口,失声惊呼道:“主……主人!您怎么……怎来得忒早?时辰还没到哩。”
鬼先生却知在垂幔似的厚厚紫花间,能藉藤隙洒落的月光,见得峰壁洞外的景况;郁小娥这副吃惊的模样,怕是装过头了。当下也不揭破,怡然笑道:“山岚清冽,月色甚佳,这幅繁花成锦紫瀑挂壁的风光,普天之下唯冷鑪谷有之,乘此豪兴藉月赏翫,亦乐事耳。却不知代使早至,为的又是什么?”
郁小娥掩嘴笑道:“主人这般吊书袋,小娥听不懂。”
鬼先生哈哈一笑,伸出右掌。“那咱们就别废话了。金甲。”
“不在谷中。”
郁小娥笑道:“如先前小娥禀报,此甲门主绝不离身。门主此际不在谷内,金甲无由回转,望主人明察。”
鬼先生“哦”了一声,似不怎么失望,点了点头。“不怪你,起码是个准信。雪艳青爱回来不回来,总不能问你要交代,是不?”
轻笑几声,伸出的右掌却未稍动。
“你要给我的惊喜,准备好了?”
“准备好啦。”
郁小娥瞇弯了双眼,笑吟吟道:“就在我院里。不想主人早来了,没能一块儿带出。要不,主人且随小娥走一趟,亲眼瞧瞧可好?保证是奇货可居,决计不白费主人的指谱。”
鬼先生维持左拳负后、右掌平摊的姿势,在郁小娥几以为要化成石像之际,才无预警地开口,冷哼一声。“我怎么记得,是代使说要在冷鑪谷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的?这般拳拳相邀,感觉其中有诈啊!”
郁小娥“噗哧”一声,娇娇地瞥他一眼,咬唇道:“主人好坏!怎地说这样的话欺负人?是您来得太早了呀。要不主人在此稍候,小娥去去就来。”
说着便要转身。
(他发现了。
内应暴露之事,鬼先生于沉默的片刻已然察觉。
他若敢随郁小娥入谷,证明林采茵所言无虚,鬼先生确有一套出入冷鑪谷的法门;若犹豫了,代表林采茵那小贱人满口胡言。断了这条门道,冷鑪谷从此固若金汤,才有继续与鬼先生交易的本钱。
郁小娥深知自己的斤两与对方之能为,与虎谋皮,若无决杀的手段,待虎玩倦了,自己便由“玩伴”沦为饵食,性命转眼即失,甚至能一死都算轻的了。俎上之肉,岂有余倖?
只有这事,无论如何得先弄清楚。她没想过忒快就得同鬼先生摊牌,然而林采茵的曝光、金甲与染红霞的去留等,如鬼使神差般接连爆发,在短短一日内,将双方都逼到了风尖浪头;这局赢家全拿,而败者必将损失惨重。
──你怎么选呢,“主人”良久,鬼先生一拍手掌,耸肩道:“如此甚好,我便静候代使佳音。”
拾了几块粗柴堆起,以筒中火绒对着柴上枯叶吹出火星,一阵“哔剥”乱响,居然就这么生起了篝火,好整以暇地盘膝坐下,伸掌取暖,只差没变出一只串枝抹盐的净兔腔子烘烤起来。
(赢了!
郁小娥几欲欢叫起来,但她已非数月前外四部一龙套路人,不会在这当口露出马脚,从容地福了半幅,嬝娜转身,葱尖似的剔莹玉指拨开花幔,摇着小翘臀款摆而入。
一重又一重的紫花深处,苏合薰背倚禁道入口,蛇脊剑架着林采茵的粉颈,目不转睛盯着紫花帘外的景况;见郁小娥使了个眼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落,忽觉来找郁小娥是明智之举。在浴房那当口,她差点便信了林采茵。
姥姥眼光奇准。与外敌周旋的郁小娥并非叛徒,无论是为自己,或为教门的存续着想,她不会拿冷鑪禁道独有的封闭特质开玩笑。只有像林采茵那样愚蠢的人,才想不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一摆脱鬼先生的视线,连郁小娥都难得露出一抹放松的笑容,虽未开口,却冲她点了点头。苏合薰没有封住林采茵的穴道──虽说拖着几乎吓瘫的林采茵走出禁道,也跟抬着她差不了多少,但应付未可知的情况需要足够的精神体力,她不想浪费在叛徒身上。眼看大局已定,冰凉的蛇脊细剑贴着林采茵的脖颈一转,正要还押谷中,忽听花幔之外鬼先生笑道:“哎呀代使,我改变主意啦。冷鑪谷中多丽人,连空气都特别好闻,我看我还是随你走一趟罢?”
语还未说完,窸窣声已至。郁小娥未闻跫音,顿觉颈后寒毛直竖,若有似无的躯体温泽已来到背门处,吓得差点跳将起来,“唰!”
裙裾翻如花浪,转身强笑道:“主人!您这又是为──”凉风擦肩,声音与呵出的湿热温息再度喷上颈背,但听那把黏腻的闷钝喉音笑道:“代使你也太调皮啦。人,不是已经在这儿了么?”
郁小娥毛骨悚然,不敢妄动,这人的身法如鬼如魅,她竟连糊纸面具都瞧不上一眼,防线已遭突破。
苏合薰的反应却比她的惊骇更加迅闪俐落,想也不想,一把将林采茵掷向鬼先生!手劲之沉,哪里是把她当成肉盾?分明是当暗器来使,自己却挟着另一名长腿女郎退入禁道,赌的是对手未敢冒险轻进。
岂料鬼先生身形一晃,竟闪过林采茵,苏合薰的形尚未没入洞中幽影,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已欺近面门,快得她不及思考,本能向后一仰,臂间女郎却被留在原处,落入对方之手。
(好……好快!
失却染红霞,如何向耿照交代?黑纱裹面的窈窕女郎一咬银牙,藕臂暴长,左手五指宛若附骨之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与速度扫过染红霞腰背,彷彿沾住腰带似的,贴着染红霞的背门撞进鬼先生怀里,巧致的右拳胜似玉碾,水车般抡向对手之面!
鬼先生斜肩让过,把手一勾,拉起染红霞以肩顶背,苏合薰顿觉满眼映红,视界忽被一双浑圆坚挺、饱满耸翘的蜂腹豪乳填满,却是染红霞的胸口迎面撞来,忙身形一矮,拱背接住,易拳为爪,穿过染红霞交错的修长双腿,迳攻鬼先生下盘;其滚、摔、扑跌的身法看似与地趟拳一路,刁钻处却犹有过之,但见一团乌云满地翻腾,招招都往黑衣男子腿间招呼。
“喂喂,打架归打架,你别老拆人祠堂啊!好缺德。”
糊纸面具下流泄出闷湿的轻佻言语,闭上眼睛还以为两人正信口调笑,绕着染红霞周身而动的拳脚指掌却是越打越快。
苏合薰出手的角度极其怪异,无论体势多不自然,都能生出难以想像的攻击手段,令人眼花撩乱,应接无暇。
她生就一副薄薄的身板儿,肩削腰细,臂纤腿长,使开这等扑跃绞剪的地趟拳路,非但不觉丑陋,尽显腰身柔灵直若无骨,一蹬腿、一拧腰皆是流水般的润滑线条,却又饱含力道,胜似鱼翻羚跃,说不出的好看。
尤其双峰虽不甚大,乳质却异常细绵,软得像贮乳待熟的酪浆袋子,虽身着黑衣,动作间却见细乳跌宕,抛甩出精致的乳型轮廓。若非她招招进逼,一手紧过一手,不容敌人喘息,一名长腿纤腰的劲装丽人满地挺腰弹臀、腿绞臂剪,胸前乳浪娇绵、尽展胴体曲线与柔软度之极的画面,可说是诱人至极。
鬼先生以染红霞的胴体为盾,本是炫技,在对手之前故示轻巧,此际终于尝到苦头,被一轮拳爪攻得左支右绌,连郁小娥都能看出是苏合薰掌握了节奏,横亘在两人当中的染红霞非但未阻攻势,反成闪避时的累赘,一来一往之间渐渐出现了微妙的时间差。
斗至酣处,苏合薰纤腰倏拧,侧身一爪,鬼先生贴着染红霞的背门转开,仍被“唰!”
勾下几绺衣布;苏合薰身形微晃,竟又转回了原处,这一霎间的腰腿身板运用简直毫无道理,鬼先生避无可避,以胸膛肩膊硬受她一轮快拳,“啪啪啪”的贴肉劲响不绝于耳。
郁小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的反应却比思绪更快,自背后出手制住了刚起身的林采茵,正欲开口,赫见苏合薰凌空倒纵,落地时微一踉跄,竟有些站立不稳,挂在白皙唇面上的一缕溢红分外鲜明,似是受了内伤。
鬼先生瞬间逆转战局,却未乘胜追击,只因一直被拿在身前的染红霞忽于此际出手──换上乾净红衫、未束长发的长腿丽人一声清叱,并起食中二指,回身迳刺鬼先生胸口膻中穴!她这一下用上了“出离剑葬”的无匹剑意,起码也该戳他个闭血断经、仰天栽倒,无奈穴道初解,再加上清醒之后元气未复,所聚内力不及平日之一成,杀招软弱无力,徒具其形。
总算鬼先生应变伶俐,堪于指劲着体的瞬间挪开寸许,被戳得气血翻涌,猛地踩住脚跟,手刀斩在染红霞颈侧,唯恐有失,短褐下飞起一脚,正中玉人腰侧,踢得染红霞身子腾空,“砰!”
落在一丈开外的入口边上,伏地不省人事。
正扶墙调息的苏合薰没能犹豫太久,见鬼先生大步行来,未及拉上蜷伏在地的红衫女郎,闪身没入禁道,再无声息。鬼先生揉开胸口郁气,于染红霞身畔止步,果然没敢贸贸然追入,弯腰轻抚她披缎般的浓发,一把拽起,见染红霞俏脸煞白、双目紧闭,皱起的眉心不住轻搐,便在昏迷中亦觉疼痛,可见受伤不轻。
郁小娥远远望见,唯恐他不明所以,杀了这价值连城的奇货,急得绷紧尖细的嗓音:“主人……手下留情!她是染红霞!”
鬼先生哼的一声松手,挟女郎转身而回,冷笑:“我知她是谁。只奇怪你这个染红霞怎地如此活蹦乱跳,穴道未封也就罢了,连条捆手的绳索也无?”
这也是郁小娥心中疑问。
她趁染红霞昏迷不醒,撬开牙关灌入外四部的“溶螅散”此药能使人神智昏沉,常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是非常厉害的迷魂药。染红霞自来冷鑪谷,每日灌食的粥汤里都掺了一定的份量,确保她不吵不闹;若无解药,便是停得几日,其效也不能全解。要如染红霞这般施展武功,必是服过解药无疑。
问题在于:谁给了她“溶螅散”的解药?
在此之前,除郁小娥指派的贴身侍女,负责喂食除秽等琐务,没人能接近染红霞;知道她的身份价值后,郁小娥索性亲自处理,监禁处也从偏院移至闺房地底的暗格。唯一能施以解药的机会,只有在进入禁道之后,由苏合薰背出的这一段了。
(但……苏合薰为什么要这么做?
郁小娥自不知苏耿二人的密约──解了迷药,不过是苏合薰替耿照准备的“退路”之一──见鬼先生于禁道前止步,足证林采茵的供述只为自保,不过是鬼扯一通,断了她这条过墙梯,冷鑪谷从此无虑,急中生智,笑道:“小娥担心“溶螅散”用得久了,这贱婢不免手足俱废,纵有如此身容,岂合主人之用?是以这几日减低份量,免得药坏了她。不想七大派之人善于作伪,差点教她瞒过啦!幸而主人神功盖世,水月停轩的婊子欲走无路,终究逃不出主人的手掌心。”一提林采茵的后领:“此人诈称是主人手下,小娥特将她带出,交与主人发落。”
她身材娇小,拎着比她高了快一个头的林采茵,颇有“人小鬼大”之感,衬与一本正经的表情,说不出的有趣。
林采茵呜呜摇头,无奈穴道受制,无法言语。鬼先生看都不看她一眼,耸了耸肩。“你把她的嘴堵住了,怎生对质?若非我手脚快,接连料理了这两人,代使只怕已下手灭口了罢?”
郁小娥悚然一惊,笑容几乎凝在面上,低头道:“小……小娥不敢。”
信手拍开了林采茵的穴道。
林采茵挣开扶持,揉揉发麻的手臂大腿,朝鬼先生飞奔而去,叫道:“主……主人!我用了“狐魂香”那婊……那婊子跑不远的!”
她说话一贯轻婉,无比做作,郁小娥从未听过“林姐”吐出这等恶毒言语,不禁微怔。
鬼先生扶住娇喘絮絮的林采茵,轻抚她面颊,爱怜横溢,不知怎的郁小娥却想起染红霞的头发,面色微变,果然他冷不防一耳光,抽得林采茵旋身栽倒,趴在地上抽搐着,半晌都起不了身。
有那么一霎,郁小娥以为她的颈骨给打折了,只是断得太过突然,林采茵还不知自己已然咽气,歪着颈子哼哼唧唧,抽噎吞泣……
“蠢货。”
鬼先生的声音冰冷。“冷鑪禁道若能用这些手段留下记号,千年前早被人攻破了,岂能是如今的模样?由得你耍小聪明!”
郁小娥装出骇异的模样,“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道:“主人恕罪!小娥不知林代使是自己人,一时糊涂,才将她抓了起来……求主人饶恕小娥!”
鬼先生笑道:“你依约给了我染红霞,有功无过,何须“恕罪”我知你等对禁道黑蜘蛛所知有限,她们行事颇异常情,就连方才那名领路使我也并不怪罪。她拳腿犀利刁钻,万不得已以内力震伤了她,实非我所愿。起来罢。”
郁小娥暗忖:“你须我带你……不,至少是带林采茵入谷,自是不敢怪罪。”
又多了几分把握,笑得格外谄媚。“主人慨然授以绝学,小娥自当效犬马之劳。我料苏合薰少见外人,骤然见得主人,这才不分青红皂白,抢先动手。待小娥与她说明白道理,那犀利刁钻的拳腿功夫,亦能为主人所用。”
鬼先生何等精明,听懂她言外之意,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喏,你为我办事以来,几曾短了你的?鬼灵精!”
郁小娥嘻嘻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可人,提裙走上前去,双手接过,福了半幅:“多谢主人赏赐。小娥且为主人唤出那苏合薰来,领我等入谷。”
鬼先生只嗯了一声,似是十分满意。
郁小娥强抑住剧烈鼓动的心跳,心知每离开鬼先生一步,距安全又更近一尺,此际决计不能露出一丝马脚,否则将功亏一篑,从容来到禁道入口,探头道:“苏合薰,你出来!都是自家人,不会害你的。你若还听我的话,便快快现身,与主人相见!”毋须提高音调,她一探头便见苏合薰的身影,苏合薰自始至终都倚在洞内的阴影里,从未稍离。两人藉着她胡乱喊话的片刻间,交换了几个眼神,郁小娥不确定她能否瞭解自己的意思,她俩从未有过这般默契,此刻却别无选择。
苏合薰刻意让洞外的鬼先生等了会儿,才从阴影中走出来,贴着洞门露出一张苍白雪靥,低垂目光,绝不与任何人相对;不肯卸下心房的冷漠神色,似乎替“颇异常情的黑蜘蛛”形象增加了几分说服力。
郁小娥得意回头,嬝嬝娜娜代她施礼。
“这位是本部领路使苏合薰,见过主人。”
鬼先生不置可否。“她愿意带我等入谷么?”
“但凭主人吩咐。”
不管你或林采茵,进来就是个死而已,郁小娥心想。赶快将他打发离开,待耿照送回金甲,再想法子应付。
“那好,你等且将林代使送回谷中,这份厚礼我便笑纳啦!”
掖着染红霞的臂膀提将起来,忽听花幔之外一人朗声道:“鬼先生,我来与你做个交易可好?”
郁小娥与苏合薰面面相觑,鬼先生却似乎并不意外,一把将染红霞扛上肩头,拨花而出,赫见一人立于篝火前,背负布囊、目露精光,却不是耿照是谁?
“哎呀呀,这不是耿典卫么?咱们好久没见啦。”
鬼先生将染红霞放落,活动活动肩臂,竟是在热身,准备好好打上一架。
耿照面无表情,淡然道:“你记错了罢?阿兰山一别,似乎并没有太久。”
鬼先生停下动作,缓缓抬头,瞬间他便明白少年的话中之意,似已开始在回想,究竟是怎生泄露的。
“耿典卫想做的,肯定是大买卖。”
他以靴尖踢了踢染红霞结实弹手的臀股,声音里带着笑意。“但我这可是行货,典卫大人若无好价,就难办了呀。”
耿照解下背后的布囊,从中抽出一片金灿灿的金甲。“这个值不值?”
鬼先生微瞇着眼,打量他背后的布囊,似想从轮廓、大小辨别真伪,耿照却不给他沉淀思虑的时间,手一扬,那片胫甲划过了低平的弧线,“铿”的一声落在鬼先生脚边。
“典卫大人好气魄!如此豪气,看来是要做大买卖了呀。”
耿照忽然一笑。
“你要应付的,并不是我。”
迎着面具孔洞里那双精光暴绽的锐眼,少年猛将布囊往火堆里砸落,被砸坍的篝火“轰”的一响,爆出大蓬的刺亮火星!“着紧着啊!要是慢了,连灰都没得剩!”
第百五三折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那胫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绝非仿作,此间崇山峻岭,耿照忽从密林钻出,岂能预先备下如此肖真的赝品?他背上所负,定是雪艳青的衣甲无疑。
见包袱往火里一掼,纵使甲材无惧火炼,难保镌刻不会受损──那可是独一无二、录有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红霞,点足掠前,飞也似的扑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以不逊鬼先生的速度向前冲,两人抵肩交错,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腾出手玩些暗箭伤人的把戏,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欲抄;耿照则抢过染红霞着地一滚,三步并两步窜入花幔──“轰”的一声巨响,火堆突然炸开,冲击的力道之强,顿将鬼先生整个人逆向弹飞!
滚滚灰烟如浪,热流炙得最外层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着烟条火星的碎柴飞入悬花长隧。本要冲出的郁小娥惊叫折回,抱头闪躲,模样十分狼狈;林采茵怔然跪坐,瞠目结舌,飞击的火炮木碎却都避开了她,居然毫发无损,连鬓毛都未炙卷一绺。
苏合薰抢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从他怀里跌出的染红霞,没忘了追问:“……你把金甲怎么了?”
耿照笑道:“多亏前头林子里有大把腐土、乾松针,还有你们不吃的黄豆渣,混合起来遇火即炸,居家须得谨慎,以免酿灾。”
定字部日常余弃,多由仆妇挑出,于林间觅地堆置;天罗香这十几年来颇有积攒,门人浪费成性,竟连豆渣也不吃。耿照见左近垒着几畚箕的豆渣,灵机一动,就地将金甲匆匆掩埋,只留胫甲做饵,在包袱里装满了废料柴枝。
当然,光靠豆渣与腐植沃土混合,并不能有如许威力,须以尿液混合,方能成事。考虑到女子好洁,这点就不打算告诉苏合薰了。
铸炼房中两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样的混合材料。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试过,毫不稀奇,直到此际,打铁师傅们仍不停尝试各种敷裹剑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么混什么会炸开来”的清单,可说是耿照最初开始学习识字背诵的小人儿书,以免不小心丢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楣,几种常见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从野郊铺里要来的灯油,教他吃了个热火朝天的炙面亏。
郁小娥见得二人攀谈,心头倏凛:“原来她们早有勾结!”
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若非鬼先生上门搅局,只怕谷外交甲换人之时,自己便现吃一堑,不由一背汗浃,眸光倏冷,碍于“典卫大人”武功高强,威胁绝不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轻搭染红霞脉门,只觉脉象微紊,却非重伤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泼喇!”
一声繁花飞散,背后劲风又至──来人逸着满身烟焦,厉笑:“典卫大人,你这手帅得很哪!”
却不是鬼先生是谁?
耿照没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来得如此飞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风已然袭体。正欲硬接,蓦地一人抢上,拳刺如风、宛若剑点,全然不理掌势,藕臂一切一转,以奇诡的角度穿透对手臂围,正中鬼先生面门!
“……苏姑娘!”
耿照回头目睹,喜动颜色。
“进去!”
苏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旧带着不耐,毫无得手之欣喜。耿照如梦初醒,抱起染红霞拔腿就跑,一溜烟窜进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颈,关注洞外战局。
适才爆炸时,鬼先生的糊纸面具首当其冲,被弹出的碎柴火苗直击,本该化为灰烬。然而临危潜能激发,护体真气自生反应,一阵哔剥细响,脆弱的纸面爬满冰霜,火星遇之即灭,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苏合薰正面一拳,面具才应声碎裂,散落一地冰华。
鬼先生吃痛捂脸,惊觉面上空空,“啪!”
靴底陷地,硬生生顿住身形,回臂掩脸,另一手俐落地撕下了短褐衣摆,伸入臂间夹缠圈转,勉强遮住了半张面孔,只露出细眉如画,还有一双堪称“明媚”的澄澈眼眸。
苏合薰微怔:“是……女人?”
想起他奸淫林采茵的情景,心底一丝困惑随之冰消,却已误了抽身良机,蓦见鬼先生形影微动,那秀气姣美的额头鼻梁倏地迫近眼前!
这不是能够周旋的敌手──苏合薰总结前度交手的心得,奋力疾退,无奈鬼先生的身法内力胜她岂止一筹,不容她轻易脱逃,挥掌拍落,苏合薰握拳并肘,勉强一格,被轰得倒飞出去,落地连滚几匝,一口鲜血溅满雪靥黄沙,还未起身,鬼先生已至身前!
苏合薰单膝撑起,一抹乌影忽自腰后戟出,绝难想像的角度与速度,赫然是她先前掉落的长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与翻滚起身的动作连成一气,全无停顿,彷彿这奇诡的招数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为了这一刺。
耿照只觉此招甚熟,才想起盈幼玉使过,相较之下,苏合薰对兵器运使不及她精熟,但那股毫无犹豫的决绝却压胜优柔寡断的盈幼玉,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这一刺所蕴“败中求胜”的决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云,间不容一发,连鬼先生这等高手亦不能撄,猛地侧身一顿,无奈前冲之势过猛,着地的膝盖与脚跟不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两道浅轨,却无停住的迹象。
眼看将撞上杖剑,蓦地扭腰拱背,以背负的狭长布囊接敌,“铿”的一声激越清响,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连着杖内的蛇骨剑断成数截,巨大的反激之力才传到苏合薰手里残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凌空摔入禁道,口喷鲜血,黑纱松脱,露出一张苍白俏丽的瓜子脸。
“……苏姑娘!”
耿照上前欲扶,苏合薰一把挣开,咬牙道:“走!”
双手扶墙,往禁道深处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红霞紧紧跟随,唯恐下个转角便不见了她窈窕修长的纤丽背影。
苏合薰步履蹒跚,速度却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阵解下腰索,将一头扔给耿照。“系在腰上。”
她低声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场了。”
耿照依言将绳索系于腰上,背着染红霞手扶石壁,随她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冷鑪禁道与他所知的地窟岩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弯绕、深入地底的长隧,却没有阴冷湿滑之感,通风良好,乾爽舒适,自也无苔浓藓绿、钟乳涓流。
苏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心跳,遑论跫音。耿照只能凭着腰索上张驰不定的拉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丝安心之感,平生怕只有此时此刻,并不觉无边无际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静下来,步履宁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苏合薰忽道:“等一下。”
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往前摸索,想知前头是什么地方,料不到一掌扑空,差点跌跤,才知长隧已尽,不知为何仍不见光。
“嘶”的一声焰华骤亮,耿照反手掩目,双眼几欲流泪,片刻好不容易适应了光,见身前竟是一间石室,尚不及两丈见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长方石台铺着垫褥,便算是睡觉的床榻,四面凿出的石墙齐列着柜箧衣架等,所用虽简单,仍能瞧出是女子闺房。
“先歇会儿。晚点,我再带你们上去。”
苏合薰点亮壁灯,微瞇美眸闪避灯焰,习惯似地蹙起柳眉。
铜架上嵌着细磨水精的灯罩形制古朴,作工却精,与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圆宫的祭坛有着相类的风格,似是一时之物;唯水精灯罩上的燻痕淡薄,显非经常使用。
“我只有刚来的时候才点。”
苏合薰似是读出他心底的疑问,淡然道:“日子久了,就不再这么依赖眼睛,觉得黑一点似乎也不坏。”
耿照会过意来,原来此间便是她日常所居,余光环视,心头一紧:“她芳华正茂,一个人孤伶伶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岂非屈死了她?”
唯恐怜悯之意刺伤了她,笑道:“你这读心术是跟姥姥学的罢?我还没开口哩。”
苏合薰没搭理,从柜箧里取了只瓷瓶,倾药入口,将瓶子扔给耿照,闭目调息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清水,还有两只包着月桃叶的菰米糰子,见耿照还拿着瓷瓶,微一蹙眉:“愣着做甚?吃呀。”
将水碗搁上石台,尖细巧致的下颔一比卧于台上的染红霞。“你自吃了,再喂她吃。那水给你对药,一枚对一碗。”
耿照拔开瓶口布塞,但觉药气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没问是什么,依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开染红霞的牙关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无法吞咽,耿照喂了小半碗,泰半顺着嘴角颈颔流到襟上。苏合薰看不过眼,皱眉道:“这样不行。”
耿照愕然抬头:“什么?”
“用嘴。”
见少年瞠目结舌、黝黑的脸蛋“唰!”
胀得通红,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喂她。她不是你心上人么,有什么关系?”
苏合薰等闲不开口,一说话就让他难以招架。耿照与染红霞关系亲密,以口相就,本就没什么不可以,只是碍于有外人在一旁,尽管外人毫无自觉,耿照不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来。
“你不肯么?”
苏合薰不耐烦了,一把将染红霞抢过,冷道:“我来。”
举碗饮了一口,低头俯颈,将柔软湿凉的唇瓣摁在染红霞的小嘴上,以灵巧的舌尖撬开唇齿,微微一吮,吸得两人檀口相连,再无间隙,才徐徐哺入染红霞喉中。
耿照脸红心跳,但见两张绝美的容颜相叠,染红霞浓睫轻颤、眉角低垂,眉心似纠结似苦闷,又像无法抵挡香舌津唾的侵入,只能婉转承受;苏合薰却是专心一意,侧面见她鼻梁挺直,微噘的上唇又尖又翘,腮帮骨削细匀薄,下颔线条美不胜收,衬与唇畔的血渍,竟有股无心的出尘之美。
苏合薰动作极快,对嘴不过三两度,已将剩下的大半碗药液喂完,一抹嘴角水渍,将两片薄雪似的娇嫩唇瓣濡得湿亮,原本苍白的唇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层雪色梅妆,分外精神。“你给她推血过宫,”
一手抵着染红霞背心,另一手作势在高耸的乳峰之间摩挲。“她昏迷不醒,无法自行化散药力。”
此举未必较对口喂药更不尴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给她实也说不过去,耿照忙将玉人接过,对苏合薰点头道:“多谢你了,苏姑娘。”
苏合薰冷冷起身,淡道:“你别再瞧我,也别和我说话。此药甚灵验,她醒来会听见。”
耿照本无轻亵之意,至此才得细看她本来面目,有些惊奇罢了,心想:“红儿知我,不会无端见怪的。”
仍是感激她的心细体贴,别开视线,专心替染红霞推血过宫。
苏合薰在角落坐下,随意倚墙、盘起一腿,手捏莲诀运气。看来她所学的这一派内功并不讲究“三花聚顶”、“五心朝天”之类的玄门功法,闭目如眠,便能搬运周天化散药力,调愈所受的内伤。
他三人遁入禁道后,鬼先生即未再追,因为还有一个法子,能使他抢在耿照一行的前头,在冷鑪谷中等他们,毋须涉险。
若过去是林采茵藉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携鬼先生入谷,那么现在,她只须走到玄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唤来领路使即可──身为现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令领路使者带路,将郁小娥及鬼先生带回谷中。
但即使是郁小娥,没有苏合薰带路,亦无法于定字部禁道中来去自如。若说此际冷鑪谷中,有什么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隐密,大概也只有苏合薰的地底闺房了。
苏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规则,立时便想到这一处,才未贸然回到定字部分坛;耿照心思机敏,静下心来一思索,亦明白她此举用心。两人隔着石台,分据石室两头,各自调息,忽听闻一阵清脆铃响,耿照睁眼抬头,见石室顶上掠过一抹五色迷离的淡细光晕,与前夜在密道所见相类,蓦地想起了郁小娥的那只水精铃铛,不由一凛。
苏合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墙起身。
这种利用石英矿脉共鸣来传递讯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独门秘术,以长杖抵住共鸣处,或轻轻敲击,由声音的变化便能推知来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鸣、代表何义,皆可判读。黑蜘蛛彼此间绝少交谈,往往两人于漆黑的甬道中相遇,便以杖叩壁,权作交流,意思无不通达,久而久之已无人语的必要,渐渐忘弃旧习。
而苏合薰的听音杖已于战斗中毁去,无法叩墙谛听──为不泄漏己方所在,原也不该这么做──但召唤之源来自适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总是没错的。她示意耿照不可妄动,吹灭两盏壁灯,安静走了出去,片刻后回转,神色漠然。
“……她们俩还在外头。”
“郁小娥和林采茵?”
这就怪了。“在做什么?”
“吵架。”
苏合薰蹙着眉耸了耸肩,似觉无聊。耿照心头一宽,不好当着她的面嗤笑出声,忍着笑意道:“看来鬼先生是离开啦。我们这会儿怎么办?”
其实鬼先生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寻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亏,知胫甲非是赝品,当能推出是耿照偷龙转凤,藏起其他甲片;将这些线索连起来,藏甲处呼之欲出。
无论如何,只消鬼先生不在冷鑪谷,眼下便是脱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好时机。两人更无二话,由耿照背起染红霞,一前一后、扶墙而行,快步出了幽长的甬道。
出口望台的汉白玉栏杆前,一人背负长囊,负手而立,闻跫音从容回头,怡然道:“二位怎么才来?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罢?哎呀呀,典卫大人你真坏。”
瞧得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揉揉眼睛。
──鬼先生!
非只耿照错愕,连苏合薰亦不敢置信。林采茵还在外头,这是她亲眼所见,决计不能有假,没有织罗使带领,黑蜘蛛怎会放这个威胁进来?“快……快进去!”
她猛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回转禁道。
两人发足急奔,至漆黑无以视物处才停下,苏合薰娇喘细细,正欲解下腰绳,回见一抹碧光荡漾而来,非烛非炬,倏地转出鬼先生颀长的身形,手里一束三尺来长的妖异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荧,映得甬道里水光粼粼,一股寒凉湿润的水气扑面而至。
鬼先生半脸泛绿,双眸极大地回映着青芒的刺亮,竟似无瞳,眼洞中彷彿有两团异火在燃烧;身后人影隐动,如乌霾翻搅。苏合薰望之不清,全凭直觉:“……是黑蜘蛛!”
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连教门都摸不清她们的底细,怎能无端为一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骇绝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却是南辕北辙。那波粼粼的青荧光源,来自鬼先生手里的一柄宽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三尺长,通体透明,宛如水精,但寻常水精仅能折射光线,自身却无法放光。
那奇刃宽约三寸,剖面似是拉长的六角形,双边锋浅而中央平薄,怎么看都是一柄无稜的阔剑,偏生剑首却被斜斜裁去一截,无有剑尖,成了斩马刀的模样。至于刀柄则是鎏金饰玉,气派非凡,颇有王者之器的架势,可惜金银珠宝的光华与碧荧荧的水精刀身一衬,相形黯弱,不过死物罢了,无法与刀上的灵动生机并论。
此刀耿照原是初见,但形成刀刃的板状水精、生机盎然的奇异寒凉,乃至特殊的狭长六角断面、宽阔的刀身等,不仅印象熟悉,各处细节更无比契合,不觉脱口道:“这是……珂雪宝刀!你果然是狐异门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狞,难得不多废话,将珂雪刀往地上一掼,大步朝两人行来。苏合薰一咬银牙,撮拳迎上,纤白秀气的拳头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散发出玉一般的莹然光晕,说不出的巧致可爱;然而震脚一踏,拳风却由两侧分三路并至,分不清哪个才是幻象,奇诡刁钻之至。
岂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转,无声无息地穿过三路拳劲,苏合薰美眸一瞠,及时别过头脸,仍被一拳击中面颊,仰头摔飞出去!
(他……他怎么也会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两眼发白,万斤铁闸落下,不过便是这样,一股脑儿将肺中空气俱都吐尽,脊骨、肩胛疼痛欲裂,彷彿连脏腑都被挤压而出。
常人受此重击,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晕过去,但苏合薰忍受痛楚的能力远超寻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间避开头颈,要害并未受创,落地时“呜”的一声,撑地疾起,恰见耿照被一掌打飞,背上的染红霞跌落在地,依旧不省人事。
“红……红儿……”
少年口吐朱红,奋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缓步前行,从容的步伐却予人极大的绝望之感,周围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护,而是强者逞凶撕剐的残酷舞台。
“走……”
苏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挣开,回首不见玉人起伏有致的身影,视界里只余越来越大、越来越满的黑衣凶人,那绽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兽,姣好的形状无法令人产生美感,只觉逼人,说不出的残忍妖异。
“走!”
苏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时气空力尽,双双仆倒,等待她们的却不只是篝火前一高一矮的两抹窈窕身形。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合薰搀着频频回头的耿照勉力跪起,见林地周围黑压压地一片,数不清有多少人,手里俱都提着兵刃,绝非善男信女。篝火边,郁小娥双手抱胸,紧闭着线条姣好的小嘴不发一语,面色阴沉;林采茵一见她俩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去,泪眼汪汪:“合薰!我……我没骗你,是不是?不是我带他入谷……自始至终,都是他自个儿进去的!”
苏合薰一抹唇血,深呼吸两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渐息,压低声音道:“你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唤荆陌来,就说……说黑蜘蛛里有叛徒。我适才亲眼见得,有她们的人替他引路,错不了的。”
林采茵头摇如波浪鼓般,泫然欲泣。“四边……四边都是他的人,已将此地重重包围,我……我去不了的。”
抬眼一瞥远处的郁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欲语还休。
苏合薰本欲说服她与郁小娥联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远,两人熟悉地形,多少有些优势;但郁小娥见风转舵,原本就是不吃一点亏的性子,要她拼死突围,怕也无端。略一思索,取出两枚鸽蛋大小的红壳药烟塞入她手中,低道:“此物掷地即炸,切莫近身。含着这个,出手前记得闭气。”
又悄悄塞给她一颗比樱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采茵如见浮草,紧紧攒在手里,颤声道:“还有……还有没有?他们人多,我武功又不好……”
苏合薰艰难摇头,低声道:“快……快去!”
林采茵起身退开,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纤长的食指,含进小嘴里濡湿,竖直测了测风向,纳水精珠入口,笑道:“这样应该够远啦。合薰,我一直都听你的话。”甩手将两枚药烟掷在二人身前,砰砰两声,大股大股的乌浓烟柱顺风扬起,眨眼将耿苏两人吞没。
那药壳内所贮,乃黑蜘蛛的独门迷烟,连苏合薰都不知叫什么,遑论天罗香教下,但威力却绝不在“七鳞麻筋散”之下。两人伤疲交加,根本不及反应,苏合薰连忙摒住呼吸,便欲挣起,无奈两腿发软、眼冒金星,连上半身都抬不起来,勉力以手肘撑持不倒,咬牙道:“你……为何……”
目光渐渐涣散,软软趴倒。
林采茵笑道:“你别睡呀,我还要唤荆陌来呢,你睡了,我让她找哪个?”
周围响起一阵轰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三两句话便撂倒了这雌儿,连刀都不用!”
旁边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谁的眼光!能得主人宠爱,哪能没有本事?林姑娘小试牛刀,本该手到擒来。”
林采茵晕红双颊,啐了一口,把玩胸前乌亮柔润的鱼骨辫,笑得眼如月弯,颊畔露出一抹浅浅梨涡。
“严老二,你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罢?这位苏姑娘可是天罗香内四部的教使出身,千金万贵,甚得宠爱,更难得的是守身如玉,还是冰清玉洁的身子。你用心办差,我请主人赏了给你罢?”
那被唤作“严老二”的江湖客闻言大喜,见苏合薰娇躯玲珑、双腿修长,相貌更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贵模样,若能将她四肢缚起,恣意奸淫,干得她嘶声哭喊,尊严扫地,不知该有多么痛快!想着裤裆都胀起来,嘿嘿笑道:“那老严就先谢过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话之人,远的不说,先将这雌儿抓回来,交由姑娘发落。”
不远处一名手持狼牙战鎚、身材奇伟的丑汉笑道:“不是吧严人峒,逮个被药倒的小花娘,你好意思说功劳?”
众人尽笑。
那“严老二”严人峒呸的一声:“邓一轰,关你屁事!老子先拿前订行不?”
不理四周鼓譟,将剉子斧往肩后一揹,大步走下场中,长满粗卷硬毛的熊臂迳往苏合薰肩头伸去。
苏合薰奋力欲起,却连半分气力也挤不出,远方的林采茵早已望不清,如溶水般渐次模糊的视界里,只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见……还有郁小娥那还胸僵立的朦胧轮廓。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一切皆因先入为主的定见──(这一回,并非郁小娥压制林采茵,而是她挟制了郁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将至,温湿腥浓的男子臭气窜入鼻腔,蓦地一只手掌横里伸来,拿住严人峒的腕子,严人峒一挣之下居然难以甩脱,热辣辣地如陷火钳,本能伸手取斧,一只拳头已轰上他的面门!
这一拳并未用上内劲,然而气力奇大,正中唇齿,严人峒顿觉满口腥咸,痛得迸泪,不由激起兽性,脚跟一踏,后仰的胖大身躯猛然折回,正要以铁额撞对手个出其不意,第二拳、第三拳连至,打得他涕泗横流晕头转向,忍不住吐气开声,吸入一缕药烟,“轰”的一声仰天栽倒,满面是血。
耿照挥散浓烟,将半昏半醒的苏合薰抱起来,霍然转身、旁若无人,大步向前行去。
地上严人峒挣扎伸手,还欲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脚踏落,“啪!”
将他右掌骨轮连指根一起踩碎,起脚时留下个靴印大的陷坑,形状宛然,难想像坑里还有只肉掌,或者它已变成何种形状──骨碎声落,静默不过一霎,严人峒骇人的嚎叫声回荡于山风野林间,惊起林鸟无数,栖栖遑遑,说不尽的悽惨恐怖。
刹那间,抱着黑衣女郎眥目前行的少年,在众人眼里不知怎的瞧着就不像人,劈啪劲响的篝火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花幔上,彷彿有无数妖魔鬼怪挣扎欲出,不住变形扭曲、剧烈晃摇,在场数百人无一敢撄,眼睁睁看少年走近,却没有一丁点杂音,似连呼吸都忘了。
林采茵簌簌颤抖,得意的表情凝在脸上,吓得几乎失禁。蓦听一把熟悉的声音笑道:“典卫大人好气魄!我就是欣赏这点,才教你活到现在。”
只见鬼先生拨开花幔,悠然而出,被耿照慑住的满场子人像突然回魂,齐声欢叫道:“主人!”
林采茵身子一颤,破涕为笑,若非当中还隔着一个耿照,早已飞扑过去,纵入主人怀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此际却无意细品,举起手掌,止住了满林喧嚷,环顾众人道:“诸位出身三教九流,从未受过大门大派之庇护,在入我金环谷前,可说漂泊江湖,受尽衙门道上白眼。我承诺过各位,这样的日子将会结束,今夜便是一个开端。
“眼前这位耿典卫,乃白日流影城一脉、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不久前才在三乘论法大会上,连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等豪杰,威震天下;说是将军左膀右臂,只怕不算夸大。诸位若还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后想必要多多见识这位典卫大人的手段。”
全场寂然,只余风咆鸟惊,不知何处忽有人骂道:“……走狗!”
砰的一声,扔来一块乾泥。耿照未曾转头,微一侧首,任其飞落,周围才涌起一阵嗡嗡低响,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虽未能尽听,料想没有什么好话。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厉,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镇东将军整肃的对象。
黑白两道各大势力也还罢了,仗着几代、乃至几十代经营地方的人脉与实力,尚能与官府周旋一二,谕令子弟收敛少惹事端便是,寻常武人哪有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轻则缴银罚役,重则刺金系狱,说是“法不容情”已不足以形容慕容柔的苛厉。再愚鲁的江湖粗汉,也知将军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只留下家大业大、目标显着,不敢将脑袋往裤腰一掖,与官府朝廷拚命的庄园大户,以便要胁宰制。
金环谷所招募的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过官府的亏,身带金印的便达三四成之多,悬榜缉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当中确有十恶不赦之徒,更多却是如郸州的“地水天刀”陈三五之类,因细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辫子,不问情由,便往死里逼迫的可怜人,连家乡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镇之暗处,苦苦挣扎求生,活得比乞丐还不如。
一听是镇东将军的手下,十之八九数得出恩怨,现场气氛倏然一变,射向场中的几百道目光突然险恶起来,连瞎子也感觉得出那股子悚栗;若非“连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
的名头太过骇人,来的怕不仅仅是乾泥而已。
“耿典卫,”
鬼先生转过头来,怡然道:“在场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饱受镇东将军府的欺凌,实在想讨个公道。你若是肯替将军大人陪个不是,承认过去对不起大家,你和那位苏姑娘自可离去,我也不为难你。”
金环谷众人料不到他竟开出如此宽厚的条件,原本没火的这下也不依了,纷纷鼓譟:“主人万万不可!”
“鹰犬豺性,畜生不如!”
“放他回去,明日穀城铁骑即至,左右是个死!”
耿照当然不信他会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闭口不答,忽见他身后花幔拨开,走出三名黑纱蒙脸的女子,服色与苏合薰如出一辙,后面两人一左一右,分扛红衫女郎的两条臂膀,耿照不用细看覆于垂发下的面孔,也知是染红霞无疑,咬牙握拳,不敢轻举妄动。
忽听怀里一声咕哝,苏合薰挣扎欲起,只可惜气力弱极,不过就是轻轻一搐的程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荆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黑蜘蛛……背……背叛……天……罗……”
雪颈一斜,终于昏死过去。
耿照并没有震惊的余裕。红儿落在对方手里,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绝不会逃,无论提出多么荒谬的要求,耿照也只能陪他演完这一齣。“典卫大人,你也听见啦,要放你二人离开,何其伤众人之心!”
鬼先生瞇眼道:“然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话已出口,便无收回的道理。我也不折辱你,让你磕头认错,只要你同大伙陪个不是,骂慕容柔两声“混帐”给众家弟兄解解气,咱们便山水有相逢了。你看怎么样?”
(卑鄙!
耿照嘴唇微歙,正欲开口,蓦地染红霞呜咽一声,身子颤抖,不知被下了什么隐密手段,正承受极大的痛苦。他铁青着脸紧闭双唇,伊人才又垂颈不动,鬼先生竟连一句话也不让他说。
周围之人不明所以,只见耿照居然毫不领情,想起官府种种欺压刁难,不禁激愤起来,交头接耳成了开声唾骂,几百人鼓譟成一片,若非碍于主人之面,便要各持兵刃围将上来,将这不识好歹的朝廷鹰犬剁成肉酱。
鬼先生双手一立,止住汹涌群情,肃然道:“典卫大人自恃武功,是没把我等放在眼里了。也罢!今日我便亲手为大伙儿讨还公道,你若能战胜我,依旧任你等自去;若不能胜,便是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好!”
众人欢呼起来,吼声震动山谷:“天理昭昭,藉此明表!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耿照别无选择,只得将苏合薰放落,忽地点足俯首,猛然冲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
金环谷众人破口大骂,再憋不住草莽习性,不住朝场中丢掷树枝石块,一连串污言秽语未曾中绝。耿照自忖并无一斗的本钱,先发制人,奔至鬼先生身前时一扬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欲以逸待劳,见灰翳兜头,想起那只包袱的厉害,岂会笨得再中第二次招?身形微晃,侧向滚了开来;这俄顷间的一个旋身,竟教他翻出两丈开外,身法之快距离之长,堪称“缩地”迅敏处直若鬼神。
场边众人眨眼间便见主人立于远处,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觉奇怪:一蓬草灰泥沙,犯得着躲这么远?施展这般绝顶轻功,未免小题大作。耿照骗得他远远避开,瞬间加速疾冲,直扑黑蜘蛛手中的染红霞!
挡在前头的玄字部领路使荆陌身段丰润,凹凸有致,显非少艾,而是发育成熟的妇人。
耿照估不准她的武功造诣,不冒一丝风险,照面劈落,见荆陌不闪不避,挥掌迳格,连人带掌绕着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缠一转,两人腰腹相贴、胸胁交错,如同两条松开的交股牛筋索,就这么“飕!”
一声分了开来,耿照直扑身后二姝,目标仍是她们手里的染红霞。
他这下所使,乍看是天罗香嫡传的“悬网游墙”其实连身法都说不上,四肢乃至肩胸腰脊的缠转运用,全自“白拂手”变化而来,精熟处虽远远不及“玉匠”刁研空,胜在创意大胆,便是刁研空亲来也未必能防,遑论先入为主、一口咬定是“悬网游墙”的黑蜘蛛。
荆陌冷哼一声,依旧不动,回掌扫去,本想以隔空劲带得他身形一滞,接着五六着擒拿手段齐出,不容丝毫喘息,就连飞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况是人?没想到耿照跑得不够远,这一掌“砰!”
结结实实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荆陌猝然不备,还怕便打死了他,岂料劲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没轰得他口吐鲜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凭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两名黑衣女郎反应不及,连着搀扶的染红霞一齐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准备,比她俩都起身得早,一指一个,点得两人咕咚栽倒;正欲抱起倒卧地上的染红霞,赫见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与荆陌、苏合薰同样装束的身影,环肥燕瘦各擅胜场,清一色都是黑纱裹面、手持长杖,未发出一丝声响,简直不似活物。
──黑蜘蛛!
苏姑娘卧底以来鲜少见过,连姥姥都没瞧过几回的禁道一脉,居然站满了整个甬道,漆黑之中难以尽数,但最起码也有几十人之谱,总之非是咬牙便能闯过去的程度。况且荆陌的武功实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这样的对手只要当中再有一两个,便是内功未失时的耿照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抬头,忽听荆陌的覆面黑纱轻轻颤动,似是开口说话,只是她许久未与人语,声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难以悉听,本能道:“什么?”
再想去抱染红霞,禁道里的黑影便聚拢而来;他松手起身,她们便不再逼近,连荆陌都让了开来,不欲涉入他与鬼先生的决斗。
禁道之外,意识到受骗了的鬼先生怒极反笑,拗了拗双手指节,扬声道:“典卫大人空有无敌之名,却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是瞧不起咱们江湖人么?”
金环谷众人益发激愤,诟骂不绝于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动手也不还口,不理会旁人粗言辱骂,鬼先生心想:“这小子弄什么玄虚?”
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纵无必胜的把握,也不致玩心机花样到这般田地,除非──山风扑面,蓦地一阵甜香窜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跄,居然立足不稳,内息隐隐涣散,不由心惊:“……有人放毒!”
赶紧摒息运气,冷不防耿照冲至身前,膝顶肘击,照面便是一阵不要命的狠打!
原来黑蜘蛛的药烟含有独门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于林间时观察谷中回风,一阵颳向山壁后不久,另一阵便由峰顶反颳谷中。他等的就是这阵落山风,好将残余的药烟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机发动攻击。
金环谷那厢,都见林采茵以药烟放倒苏合薰,纷纷鼓譟:“好卑鄙!”
“兀那鹰犬,使得这般阴谋诡计!”
只林采茵一人暗暗心惊,忖道:“主人若知那药烟是我投的……这该如何是好?”
场中耿照以拳腿施展“无双快斩”一招紧似一招,一息之间绝无停顿,心知内息衰弱难以克敌,只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药烟的一霎,以指节、膝肘等坚硬处攻他头脸要害,如两额、咽喉等,纵无内力,一旦被手肘击实了,照样能重创对手。
他明白鬼先生决计不会遵守约定,唯一的脱身之法便是将其制服,以要胁众人让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计,此一盘算自是千难万难,但人在占尽上风之际,难免轻疏,果然鬼先生一时失察,没想到落山风会将药烟颳回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
耿照内力未复,全凭过人的勇力耐力闭气施展,本不可久,眼见气力已衰,忙照定额咽眼耳等柔软处狂击,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跄,防御渐失章法,忽一踏鬼先生的膝腿跃起,右拳中指指节突出,认准对方双肘一开的瞬间狠命一勾,“啪!”
一声贴肉劲响,骨节入肉近半寸,这是连脑壳都能敲开的程度──(得手了!
耿照几乎脱力跪倒,全凭意志撑持,但见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见这致胜的一指竟打在他竖于睛畔的右掌中。
“你连对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样啊!”
他依稀听得鬼先生喃喃道,语声里带着一丝自嘲般的苦涩,几欲摇头。
“什么?”
耿照心知失败立时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将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卫大人之磊落,这回的花样委实也太多了些……”
他呢喃不过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间,将耿照试图脱困的腿扫膝顶一一击回,右腕忽一旋,竟将他整个人凌空转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面。“正因不能力敌,只好智取了,是也不是?”
耿照咬牙跃起,右拳却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
仆倒在地,刹那间还以为压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来。“你是阿兰山三战中受的内伤,还是被倒塌的莲台给压坏了,内功修为倒退如斯,我便不问啦。对比典卫大人的收场……”
猛将耿照甩高,箝制一松,掌轰他胸口:“……这些可算不了什么。破你膻中,废任督二脉之气!”
耿照口中鲜血狂喷,身躯犹如断线的纸鸢,乱旋着倒飞出去,鬼先生却仍不放过,身形一晃,竟抢在他抛飞的路径之前,抬脚一砸,踵如斧落,凌空将人重轰落地!
“断你龙骨,此生绝难自立!”
耿照连声音都发不出,如礟石坠下,在地面砸出偌大圆坑;撞击的力道之猛,又将他高高弹起,一旁鬼先生飘然落地,双掌好整以暇,划圆运劲,侧向并出,重重轰在他腹脐间──“毁你气海,世间再无你可练之功!”
耿照飞出数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挟着无数火星焦碎摔至场边,余势不停,滚到一株大树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迆逦粗浓的血线,宛若扫帚刷就,令人怵目惊心。
不只郁小娥惊呆了,全场亦一片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爆出一声喝采,如点烟硝燃油,眨眼间轰响一片,震动山岗,连呼啸不止的山风都被压了下去,拱手让出了场子。
“主人!”
林采茵喜不自胜,提裙奔去,纵体入怀。
鬼先生一手拥着她,一手高高举起,向山呼者致意。
“诸位!”
众人听他开口,吵闹声暂息,纷纷转头,专心聆听。“公道自来不是老天给的。世无公道,唯以刀剑问之!今日之事,便是现成榜样!”
闻者无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纯看在衣食银钱的供应上才入伙的,此际也颇觉得跟对了人,前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饱穿暖、有余钱供应家人外,似还有更大更美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举起手。
“金环谷“羨舟停”金碧辉煌、美女如云,十九娘耗费偌大心力经营,诸位以为,我何以轻易弃之?”
没有人答话。鬼先生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一指覆满紫花垂藤的山壁。
“因为在这片山壁之后,有更富丽堂皇的屋宇,更标致的美女供我等享用,但山壁里的迷宫机关错综复杂,千百年来试图应闯者,从来没有成功的。这冷鑪谷可说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便是镇东将军的铁骑,也奈它无何。”
从背后裹着青布的黄金鞘中擎出珂雪宝刀,迎着众人的惊奇赞叹,以手中的碧荧青芒,指着立于禁道口的荆陌,扬声道:“我要入谷。不只是我,还有我手下的弟兄们,也要随我进入谷中。汝等听清了没?”
荆陌直挺挺的站着,片刻才以略嫌沙哑的低沉喉音回答:“铁卫律令,自当遵从。”
说着微微侧身,让出了进入禁道的通路。
金环谷众人又惊又喜,天罗香总坛冷鑪谷的传说,江湖上多有流传,“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云云,的确不是鬼先生随口胡吹的,一直都有这说法。在他们眼中,挥手即能教天罗香的婊子们敞开大腿,迎接众人长驱直入,这本事简直比镇东将军还要大了,世间真有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将投来的敬畏眼神看在眼里,益发踌躇满志,抖擞精神,振臂高呼:“众人随我入谷!由今而后,由此而兴,干它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众人轰然响应。气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树坐起,浑身痛到再也没有其他的感觉,连哪里受伤、伤重若何,通通感觉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只依稀听到了下半截,呼噜呼噜地吐着鲜血沫子,艰难开口:“你……不会成功的……我……会……阻止……”
远处被众人簇拥着的鬼先生自听不见,耿照睁开浮肿的眼皮,见苏合薰与染红霞被人扛起,鱼贯跟在队伍之后,眼看离自己越来越远,忍痛想要站起,又想随便喊住谁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况继续恶化──附近终于有人注意到噪音的来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视线逐渐模糊,摸索着碰到那人的靴腿,挣扎欲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话……”
冷不防被一块硬石殴中颅侧,整个人重击倒地,不住抽搐着。
逞凶者正是那使狼牙战鎚的魁梧丑汉,与严人峒斗口之人,名唤邓一轰的。他随手扔掉沾满血迹的石块,吐出口中草枝,连着一口浓痰吐在少年头顶上,与墨一般的浓稠血污混作一块儿。
“主人说了不能杀你,算你运气背。这世上,比死还难受的事可多了。”
邓一轰嘿嘿一笑,活动肩颈四肢,回头叫道:“喂!有哪个闲得发慌的,我想到个新的玩法儿──”众人闻言大笑,纷纷围了上来,如踢毬赌戏一般,你一勾我一踹的较起真来,把地上蜷成一团的少年当球踢……
第百五四折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这一夜于郁小娥,堪称恶梦重现。
突破禁道的防护之后,鬼先生以大队迅速制压了八部分坛。
明火执杖的数百名彪形大汉破门而入,将天罗香弟子从被窝里拖将出来,于各坛觅广间集中囚禁,迎香副使以上,则押往居中的半琴天宫;如此,只须留下少数的金环谷人马看守,用不着分散大队,至众人浩浩荡荡开入天宫时,金环谷一方仍保有七成以上的兵力,对付驻守天宫内的教使及仆妇等足矣。
来得及察觉并出手抵抗的,不过寥寥,持续的时间也相当短暂,纵有顽抗者,很快也在悬殊的人数差距之下,不得不弃兵投降。雄踞一方、威镇东海的黑道魁首天罗香,便于星垂四野的夜幕下寂然沦陷,莫说血流成河玉石俱焚,就连掀倒的灯苗烛焰都没烧起一盏,说是“束手就擒”似乎并不为过。
郁小娥非常瞭解林采茵──虽说唯一不解处便教她重重摔了一跤──当耿苏逃入禁道、鬼先生唤出埋伏兵马,她便知大势已去,眼下重要的是先活下来,才能说得上“以后”鬼先生似无杀己之意,只恐耳畔有贱人挠风。郁小娥盱衡形势,完美演绎出令林采茵满心舒畅的顺服姿态──对林采茵下跪磕头、甚至哀声求饶,不过徒然令其生疑罢了,内四部与外四部的不合就像刻进了身子里,是胎里带的,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然的无声俯首,毋宁才是此刻应有的表情。
郁小娥做来一点都不难。她为自己没在禁道里,甚至是在定字部分坛时一刀捅死林采茵,心底不知自骂了多少遍。那样的悔恨浓如烟膏,想拌还黏箸子,轻轻一搅便涌出扑鼻的恶臭,中人欲呕……但这些林采茵不会懂,所以看不穿。
果然那婊子带着征服者一侧的高傲姿态,冷笑着糟蹋她几句,注意力便转到他处去了。
郁小娥随大队穿过甬道,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在鬼先生眼皮子底下集合定字部上下人等,命其迳入偏厅,取铁炼牢牢锁起窗门,另四位身带教职的手下则携与同行。她自掌坛以来恩威并施,定字部诸女深夜见大批外人入谷,固然惊疑,在她井井有条的指挥下,仍是依言就位,即被囚于偏厅内亦无人兴乱。
鬼先生叹道:“代使御下,令人大开眼界!给你一支兵马,怕能上阵打仗啦,未必便输慕容柔。”
左右皆笑。郁小娥没忘了自己此际的身份,离阶下之囚不过一线,未露丝毫不忿,敛目垂首。
“主人不弃,当效犬马。”
鬼先生点点头。
“你这等人才,须得天罗香死光了整批的护法教使,才有上位的机会,冷鑪谷落得今夜这般下场,实不意外。
“从今天起,你便是正式的织罗使啦,毋须代理。这两天你给我提份清单来,看外四部的教使职缺,有哪些合适的人选。这些人以后都得要在你手下当差,莫选拍马逢迎的无能之辈。”
周围本有些还在笑的,这时才收了笑声。林采茵抿着一抹甜丝丝的笑瞇眼瞅她,眸中却无一丝温润之意。
“……多谢主人。”
郁小娥福了半幅,想起无论鬼先生是认真抑或试探,这时若不露喜色,难免受疑,身子微微发颤;再抬头时,已是一副喜不自胜、又苦苦按捺的模样,待与林采茵目光一触,复又低下头去。
鬼先生正欲迈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道:“我听说你养了批绿林豪杰,明儿都让他们移驻谷中。当中有身手好的,一样造册呈上,我用得着。”
“是,小娥遵命。”
她垂手轻应,无比乖巧。四周的金环谷豪士至此才明白这名娇小丽人并非俘虏,任人狎玩轻戏;她不仅是主人的股肱,眼下还升了职,地位比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要高得多,不禁收起了垂涎睥睨之色,不约而同地让出道路来。郁小娥仍是一派俯颈敛眸的乖巧模样,并未有什么改变。
大队出得定字部,要不多时,余七部亦一一弭平,连刀剑呼喝声都不多,郁小娥猜想是黑蜘蛛暗中援手,出其不意地拿下了教使以上的领导阶级,推进得格外顺利。
众人簇拥鬼先生与林采茵进得天宫,占据了议事大厅;趁着豪士们四出拾夺,鬼先生摒退左右,迳入内堂,解髻梳发、重新结起,戴一顶饰有明珠凤翅、做工精细的金冠,换上了预先备好的乌绸开氅,两肩饰有布甲模样的织锦披膊,左胸以金线绣出蛛网图样,腰跨掐金长鞘的珂雪宝刀,既有武将之威风,又不失精致讲究。
鬼先生打点妥当,掀帘而出,不一会儿工夫,内四部的教使接连被押入大堂,大多披着睡褛,衣衫单薄,模样既惊惶又狼狈,白日里的高傲骄横全被打回原形,尽是二八年华的无助少女。
金环谷众豪士见状,怪叫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淫邪目光不住在少女们玲珑浮凸、几近半裸的青春胴体上巡梭,偌大的厅堂里顿有些闷燥起来,“骨碌”、“骨碌”的吞涎声此起彼落,空气中浮挹数百名鲁男子的汗臭与腥臊,为次第升高的体温一蒸腾,竟连夜风都吹之不散。
林采茵捏着手绢,巧妙地以薰了香的纱袖掩鼻,没敢说什么,倒是鬼先生待不住了,蹙眉扬声:“云总镖头何在?”
一名豹头环眼、蓄着短髭,面上刺有一行金印的劲装汉子越众而出,抱拳应答:“云某在。”
“有劳总镖头,先带弟兄们出去,锦带以上留下。其余人等就地歇息,勿要喧哗,也不许擅离,骚扰天罗香的姐妹。若有违者,你且看办。”
金环谷将募来的江湖豪士分作五等,发给锦、青、玄、赤、褐五色腰缠,最高是锦带,最低则系褐带。翠十九娘秘阁出身,武功非其所长,分等只为易于管理,高低多半看的还是来历,如陈三五出自郸州龙妻观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派,纵使身手了得,也只系得玄带。
被称为“云总镖头”的汉子名唤云接峰,出自央土武学名门通形峰,一手“通形势掌”沉雄巧变,算得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当年艺成之后,云接峰受聘于东海首屈一指的镇海镖局,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总镖头之位,某次护镖时与人相争,纠缠之下,失手打死对方。
这种事在道上可说是司空见惯,况且亮旗喊镖之后,对方仍撕脸破盘,执意动手,按江湖规矩,直与劫镖无异,本是打死无怨。岂料对方家人一状告上府衙,镖局东家听说新到的镇东将军不近人情,恐受牵连,不肯花银子打点,云接峰遂被捕下狱,坐了几年黑牢,仇人仍不罢休,买通衙中押司,将他提了给北关派往各地死牢拉丁的“两生值”不由分说刺上金印,押送北方。
中途,领兵的官长见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探听之下才知有冤,不忍他在北关了此残生,安排在距东海最近的一处草料场里,三年后以军伕除役,还领了笔薄俸。
云接峰离开军伍赶回东海,等待他的却只有妻离子散、家业无存,人生至此无味,最终流落街头,潦倒待死。十九娘素闻央土云氏及通形峰的名头,知此人应有大用,这才将他带回了金环谷。
云接峰与“目断鹰风”南浦云等,俱是十九娘麾下少数搬得上台面的人物,所系的锦带不同旁人,上缀青玉,又称玉带。放眼金环谷之中,有此待遇者不过寥寥四人,相对于其他素质参差、良莠不齐的江湖豪士,无论武功或出身,都稳压旁人一头。
果然云接峰闻言一抱拳,回头沉声道:“走!”
也不理旁人,“泼喇!”
一振袍襴,率先跨过高槛。青带以降的金环谷豪士们虽不舍,想多看衣不蔽体的少女们几眼,掂量难当“通形势掌”一击,只得摸摸鼻子鱼贯而出,大厅里一下剩三十人不到,约与被押的天罗香教使相当。
鬼先生于丹墀之上环视全场,见郁小娥立于阶下,杂在锦带豪士之间,怡然笑道:“来人啊,给郁教使看座。”
天罗香群姝中反应快的,见定字部五人皆未遭捆缚,也不像穴道受制的模样,早生疑心;听得鬼先生一说,顿时明白是谁出卖了教门,无不扭过螓首,对郁小娥怒目而视。
郁小娥面色淡然,只说:“多谢主人。”
从容落座。携来的四名定字部下属立于身后,有的尴尬垂首,不敢与同门鄙夷愤恨的视线相对,也有目光空洞,僵如泥塑木雕一般。
郁小娥身旁隔了两张太师椅,置着昏迷不醒的染红霞与苏合薰,左右的锦带豪士受有严令,未得主人的许可,不得擅自碰触染二掌院的肢体身躯,为防她突然清醒、暴起伤人,刀出鞘剑亮锋,围得铁桶也似,看似礼遇,实则戒备极严。
大局底定,鬼先生笑顾郁小娥:“都齐了么,郁教使?”
郁小娥粗略一看,正想说没见哪几位,阁楼上又押几名少女下来,其中两人虽赤着白腻的雪足,模样狼狈,容色却明显胜过了其他女子,正是夏星陈与孟庭殊。
夏星陈粗疏惯了,睡梦中被人闯入闺房,连外衫都不及披,吓得从暖和的被窝里坐起,旋被一名九尺余的巨汉拦腰熊抱,臀上头下倒挂扛起,只能胡乱踢腿,尖叫不已,一身武功全然施展不出,就这么失手被逮,堪称内四部诸教使中最轻巧的活儿。
孟庭殊就没忒好相与了。
盈幼玉失踪之后,孟庭殊怀疑她为独占玄阳,带男儿躲将起来,夜里常潜入她房里搜查;查得累了,索性和衣小寐,连日来皆如此。林采茵指挥金环谷豪士逮人时,偏漏了盈幼玉处,只抓得孟庭殊房中侍女。
在一群仅着亵衣纱缕的俘虏中,衣着完好、仅赤双足的孟庭殊显得格外扎眼。
夏星陈连下裳都没穿,若非贪图缎面滑润,裹着织锦睡褛没记得脱,此际光裸的下半身可就任人欣赏了;饶是如此,亦不及长裙曳地、襟纫齐整,咬着梅瓣般雪润唇珠的孟庭殊清丽挺秀。
她身量虽不甚高,却瘦得恰到好处,便算上层层衣裹,看来仍十分苗条,衬与细颈尖颔,水一般的腰背,无论容貌身段,皆是场中诸女之冠。
鬼先生望了二姝一眼,见孟庭殊的左手捂着右腕,面色白惨,行走之间有些微跛,汗湿的发鬓黏于颊畔,咬牙眥目的模样既是不甘,又像忍着疼痛似的,不禁扬眉:“怎么回事?”
押下人来的豪士们面色都不好看,为首一名矮壮的光头粗汉啐了口浓痰,恨声道:“这小浪蹄子下手忒辣,为拾夺她折去两名弟兄,另有几人受伤。若非凤爷出手,只怕还要死人。”
他口里的“凤爷”指的是四名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出身西山道九节鞭名门“九云龙”自将钢鞭改作一十三节,运使开来狞恶非常,十数条大汉等闲难近。诸凤琦不只钢鞭厉害,亦擅擒拿,孟庭殊定是被他扭脱腕子,才不得不束手就擒。
“小人也赏了她一记,可惜不抵张李两位弟兄之命。”
那人拍拍腰间板斧,呸的一声对孟庭殊怒目相向,犹不解恨。
“凤爷人呢?”
鬼先生蹙眉。
“还在搜楼子。”
那人笑了。“说便是耗子,也要将天罗香楼缝里的通通刮将出来,一头也不剩。”
众人皆笑。鬼先生也笑了,转头对孟庭殊道:“姑娘休怪。我手下这些豪杰都是鲁汉子,不懂怜香惜玉,非是有意唐突,忠人之事耳。”
孟庭殊右腕扭脱,疼痛难当,连左大腿上被斧刃抹开的一道沁血细痕,似都无有知觉;听这蒙面男子语气轻佻,气愤更甚,咬牙道:“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莫要──”眼前一花,黑袍男子竟已来到身前,捧起她扭伤的右腕,轻轻转动,动作轻柔,竟不觉怎么疼痛。
她慑于男子鬼魅般的身法,一时忘了反抗,“喀”一声轻响,腕关已然复位,疼痛大减;还未反应过来,身子蓦轻,竟被他横抱起来。鬼先生单膝跪地,右手环过她的肩头,俐落地撕开她左大腿的褌裤,抹上药膏,再以随身锦帕裹好,起身将孟庭殊放落。
“此乃帝窟五岛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不仅止血生肌,其效如神,伤愈之后甚至不会留疤,绝不损及孟代使的天仙美貌,请孟代使宽心。”
孟庭殊武功不弱,亦非任男子轻薄的脾性,过往出谷视察归顺的绿林组织,稍有不敬者,轻则刺目断手,为此丢了性命的更不在少数,实因鬼先生太过利索,根本来不及挣扎,直到离了他的臂膀怀抱、双脚踏地之时,才有些晕然,脑子里热烘烘的无法思考,只余杂识飞窜:“他……是男还是女?怎……怎地身上这么香?”
鬼先生负手重上丹墀,霍然转身,朗声道:“诸位姐妹勿忧,在下今夜入谷的手段虽激烈了些,却非天罗香的敌人,冷鑪谷既不是被对头攻破,也没什么奸细、反叛,而是教门真主回归,重领尔等,天罗香君临武林的日子不远啦,无论黑蜘蛛或正道七大派,都不能再与教门相抗!”
少女们面面相觑,比起这番天外飞来、云山雾沼般的莫名话语,对方说些“你们完蛋啦”、“老子强奸你们”、“天罗香从此是我的后宫”之类,可能还容易懂些。
孟庭殊到底脑筋清楚些,由心旌摇动间醒来,冷道:“哪个是真主?本门之主只有一位,是……”
“自然是我。”
鬼先生悠然道:“你若想说雪艳青,如今安在哉?天罗香千百年来固若金汤的防御一朝被破,你说的雪门主人在何处,有无现身来拯救各位?”
孟庭殊一时无语,俏脸上仍带桀骜,片刻才哼道:“未敢以真面目示人,算哪门子真主?不过是藏头露尾的鼠──”忽然失语,却是鬼先生拿下覆面黑巾,露出一张眉目疏朗、五官端正,充满男子阳刚气息的英俊面孔,嘴角扬起一抹潇洒不羁、似笑非笑的弯弧,犹如云破月来,直将满厅男子都比了下去。
孟庭殊料不到他说露脸就露脸,彷彿是自己一说便允似的,胸口怦怦直跳,面颊顿时烘热了起来,本欲转开目光,眼睛脖颈却都不听使唤。蓦听身畔夏星陈喃喃道:“……好帅喔。”
才突然省觉,摇了摇小脑袋,恨不得往每个目瞪口呆的同门脸上都抽一把,俏脸倏沉,厉声道:“成王败寇,胜者留存,本是武林争雄的不易法则!今儿我们认栽啦,你要怎的,我无话可说。然我教门千百年的传统之中,从没有男子当家作主的事,莫说你没待过一天的冷鑪谷、学过一招天罗香的武功,便以男儿之身,休想妄称天罗香道统!”
冷鑪谷一夜失陷,怎么想都和黑蜘蛛脱不了干系。孟庭殊料对方一意以天罗香之主自居,兴许正是黑蜘蛛倒戈的关键,横竖眼下输得不能再输了,此间不定藏有反败为胜的契机,否则胜负既分,还争个名分做甚?是以不能松口。
鬼先生不慌不忙,从容道:“孟代使恐怕不知道,雪艳青之师、教门的先代门主,便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罢?”
孟庭殊一怔,怒道:“你胡说!”
“何以见得?”
鬼先生笑道。
“先门主……先门主……”
她本欲抗辩,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位“先门主”一无所知,自她入谷以来,天罗香主事者一直是姥姥,再大点才知门主是不常露面的雪艳青;这位身量出挑、毫不逊于昂藏男子的武痴门主一年到头都在闭关,直到教门开始对绿林用兵,才较往昔易见。
孟庭殊这才惊觉:自己连“先门主是雪艳青之师”一事都不知道──倘若真有其事,非是男子信口胡诌的话。
天罗香不重宗脉,也未如其他正邪门派,依字辈排行区分长幼,除了极少数的特例,教内授艺的两造之间,不会刻意定下师徒名分。
“恐怕姥姥也没告诉你们,”
丹墀上的男子续道:“杀死八大护法、几乎毁灭天罗香的明姓女子,亦是先门主之徒、雪艳青的师妹,她与天罗香的过节,乃教内的派系、权位斗争,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敌人罢?”
孟庭殊无言以对,虽仍怒目相视,心底不无动摇。
莲觉寺一战失利后,教门内流传各种耳语,其中一项,便是“那贱人使的是本门武功”据说出自照拂重伤护法的使女之口,虽被方护法等严密禁止,最终仍泄漏了出来。
黑衣男子彷彿看穿她努力抑制的疑惑,露出俊朗笑容,和声道:“雪艳青并非真主,不过是姥姥为了私心,推出来掩人耳目的傀儡,此事护法们多半知晓,有的是不敢说,自也有同流合污,一意掩藏的。
“天罗香本有师徒传承,也区分字辈排行,讲究宗脉,与江湖上盛行者并无二致。是蚳长老为了掌握权力,培养亲己,才于近十数年间抹煞旧制,歪曲成法,造成如今不伦不类的怪异景况;若非如此,怎轮得到她中意的人占尽好处,余人却只能捡残羹剩饭吃?”
孟庭殊与夏星陈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盈幼玉,忽觉此人所说,未必不是道理。有了师徒便有宗脉派系,虽有嫡庶亲疏之别,要是太过厚此薄彼,仍不免受人非议。
但天罗香没有这些“包袱”资源的分配全操纵在姥姥手中,她看上的便拿得多,拿不到的人,亦无同宗一脉的师父长老出面代为争取,只能黯然接受。便在姥姥刻意培植的人里,彼此之间也没有上下相因的羁绊,人人只向姥姥负责,如左晴婉左护法失宠了,方兰轻方护法仍是姥姥的铁杆嫡系,不会为“师姐”抱不平;方护法指点过幼玉剑法,但盈幼玉不会以方系人马自居,永远只是姥姥的亲军……
鬼先生静静看着自己投下的这包硝药,在少女之间酝酿发酵。
并非所有人都像孟庭殊这样脑筋灵活、积怨甚深,然而一旦恶意成形,姥姥对她们做过的事,无论好坏,将有另一番令人发指的诠释。由内部崩解敌人、让她们彻底变成自己的一部份,毋宁是最高明的征服手段。
他满意点头,瞥了林采茵一眼,低道:“好生打点,我去去就回。”
林采茵碎步趋近,小声道:“我陪主人一块儿去。”
鬼先生笑道:“你想让我把场子留给郁小娥么?”
林采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咬着红嫩的樱唇,退到了一边。
鬼先生神采奕奕,抬头朗笑道:“我是不是空口白话,蚳长老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我与诸位决计不是敌人,而是因缘牵系、一脉相承,诸位日后便知,此际毋须忧虑。接下来,我将请林代使与诸位说分明。”
阶下夏星陈捧着烧烫的面颊,细声喃喃道:“……他是说姻缘么?好好喔!”
孟庭殊低斥:“你闭嘴!”
鬼先生遥眺着郁小娥的方向。“来人,送郁教使返回分坛,明儿再召集外四部众位姐妹,与她们详细布达。”
这话却是对她周围的锦带豪士说的。一名领头模样的金环谷卫士手按腰畔刀柄,躬身说道:“郁教使,请。”
郁小娥面色如常,起身朝鬼先生、林采茵行礼,顺从道:“小娥告退。”
偕四名手下离开,前后均有跨刀佩剑的锦带级豪士扈从,鬼先生看似待之以礼,防备之心丝毫不减,连瞎子也看得出。
不放郁小娥回去,捱到天明,难保外四部不会生变;然而以郁小娥在外坛的影响力,真要纠众反抗,纵无胜机,亦决计不能无血弭平。鬼先生要的不是空荡荡的死谷,在“七玄一宗”的大义下,谷中诸女将来都是他的部属,追本溯源,还比金环谷以银钱招募的杂牌军更亲些,折了哪厢都是损失,绝非上算的好买卖。
以节制外四部的名位拉拢,固是羁縻,但以郁小娥的野心,若太过自由放任,回头便要噬主,须得恩威并施,教她时时绷紧了皮,警醒惕励,才不致失了分寸。
鬼先生安排停当,忽瞥见后堂通道的帘幔之间,立着一抹乌黑衣影,正是黑蜘蛛的使者荆陌,明白时候已到,抱拳了作个四方揖,迳往后进行去。林采茵痴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直到帘幔放落、袍角靴影都不复见,才恋恋不舍地回头,恰迎着阶下孟庭殊轻鄙的目光。
“看来,是我们错怪郁小娥啦。”
孟庭殊冷蔑道:“原来勾结外人的叛徒,一直都是你啊,林采茵。”
林采茵玩弄着胸前的大蓬鱼骨辫,瞇眼道:“庭殊,你怎这样说话?主人欲混一七玄,让千百年前一脉同出的手足骨肉,重新团结起来,此后天下五道再没人欺侮咱们。你是七玄,我是七玄,主人亦是七玄,何来反叛?”
孟庭殊“哼”的一声,抬起姣好尖细的下颔,冷笑道:“七玄是什么东西?我只知教门养我、育我,拉拔我成人,背着教门私通谷外之人,便是吃里扒外的畜生!幼玉失踪了,我还道是躲藏起来,如今一想,莫不是你下的暗手,好教外敌入谷之际,少了个扎手的点子!林采茵,天罗香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教你这般包藏祸心,背叛教门?”
林采茵微微变色,尚未还口,夏星陈却已转过头。
“庭殊,你们不要吵架,林姐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况且他……那人说话我觉得也有些道理,禁道不是哪个说进便能进的,领路使者放他进来,说不定与教门真有姻缘……呃,我是说渊源……哎呀,怎么会说错了呢?”
捧着发烧的面颊,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孟庭殊几欲晕厥,恨不得抽她俩耳刮子,可惜腕伤不便,怒气更甚。
“你脑子坏了么?外人入谷,是林采茵领的路!方才那女人是玄字部的领路使荆陌,你眼瞎了才没认出!那人扯什么先门主之事,全是避重就轻……你莫见他生得俊,魂儿都飞了,分不清曲直!”
“……他是挺俊的嘛。”
夏星陈委屈道:“况且,你不总说姥姥偏心,只对幼玉好么?他说得有理,若姥姥是幼玉的师傅,那我们的师傅呢?光姥姥有徒弟,都向着她,将来我们老了,谁来照拂咱们?我觉得换个好看又明理的男人当门主,似也不坏。”
孟庭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向知道夏星陈蠢,万万没想到竟蠢到了这般田地,一口气冲上胸臆郁塞不出,差点儿咬牙“咕咚”一声气晕过去,踉跄退了小半步。
夏星陈忙不迭伸手,身子一动,丝褛下摆飘动,两条白生生的美腿若隐若现,细腻如顶级象牙的乳白大腿内侧掠过一抹晶亮水痕,蜿蜒直至膝间,其稠如薄浆,末端挂着饱腻的液珠,未被遽然而动的美腿甩落。
(这妮子……居然这么湿了!
眼前绮景无比香艳,说不出的诱人,露出这般淫态的又是平日相熟的姐妹,再加上窥淫的刺激与兴奋,孟庭殊粉颊胀红、耳根滚烫,怔然不过一霎,旋被涌上的狂怒所攫,左掌松开腕子,反手掴她一记!
夏星陈被打得莫名,孟庭殊气力未复,左手更非惯用,这下看似疾厉,劲道却有限。夏星陈捂着面颊,瞠目结舌,俏脸之上连红肿也无,甚至不怎么疼痛;顺着姐妹淘的视线低头,忽觉腿心里温腻一片,才知她看的是什么,正欲辩解,只听孟庭殊咬牙恨声道:“……下贱!”
夏星陈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心虚、惭愧、羞赧、恼怒……交迸之下,身子的反应还快过了思路,信手一推,推得孟庭殊微向后仰,本能举手遮护,一动却痛得蹙眉,又脱力垂落。
仓促间,夏星陈没想她伤了腕子,见孟庭殊肩臂甫动,意识到对方武功高出自己一截,平日对练时被压着打的恐怖记忆涌起,顺手一攫,恰捉住她肿起的手腕。孟庭殊痛白了俏脸,几欲跪落,左手忙一抓夏星陈的手臂,尖声道:“放手……放手!”
指甲几乎刺进肉里。
夏星陈陡被尖嗓一唤,三魂都去了七魄,手臂一吃痛,掌中不觉加劲,见孟庭殊疼得眼角迸泪,所握之处又烫又肿,才想起她伤了手腕,赶紧松开:“庭殊!我不是……不是故意──”“噗”的一声轻响,娇俏小脸忽露出怪异的表情,低头一瞧,赫见半截剑尖突出胸膛,乌腻的血珠溢于锋缘,欲坠未坠,似将积汩,怎么瞧都觉扎眼,彷彿身体不是自己的,所见无比陌生。
“庭殊……好痛……好……好痛……我好冷……”
慢慢委顿坐倒,双手因疼痛与恐惧揪得更紧,唇面血色飞快褪去,茫然无依的泪水滑落面庞,彷彿还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孟庭殊呜咽出声,虽想拉她一把,肿胀的腕子却不由心,只得跟着跪坐下来。
见夏星陈身后,林采茵随手拔出血淋淋的长剑,在大红丝褛上抹几下,仍抹不净血迹,嫌恶之色乍现倏隐,“匡啷”一声扔了剑,以白绢揩手,微瞇的美眸瞟向夏星陈褛摆掀开的腿间,透出的目光既冰冷又怨毒,隐有些疯狂,与她记忆之中的林采茵简直不是一个人,额际沁冷,也不知是疼痛抑或恐惧所致。
“啪”的一声,夏星陈趴倒在她斜坐的腿裾间,一股温热黏腻的奇异液感,熨着她光滑细腻的大腿肌肤迅速蔓延,宛如尿了身子,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夏星陈的血。
离体的鲜血以飞快的速度失温,片刻即凉冷浆涸,似能清楚感觉血液的形状份量。
孟庭殊极是好洁,本欲将尸体推开,未受伤的左掌一触夏星陈脑后,“呜”的一声,泪水涌入眼眶,不忍挣出右腕,想起此生与她作别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下贱”二字,轻抚着故友蓬乱的秀发,咬唇眥目,任由泪水滚落,一个字、一个字地抬头质问:“你凭什么杀她?”
林采茵回过神来,强笑道:“我是救你,庭殊。出手晚了,现下躺地上的,不定就是你啦。她掐你脖子呢。”
在场群姝终于明白:这是睁眼说瞎话,本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此际也省得是她屈杀了夏星陈,只不知为了什么。
“还有,”
林采茵似乎心有不甘,抿着唇又补一句。“你不也说了么?这小妮子就是下贱,死也不冤。”
孟庭殊忆起她适才盯着夏星陈腿间的那股怨毒,忽明白过来,只觉既恶心又荒谬──你竟为了这种理由,夺走了同窗姐妹的性命!
星陈,对不住,是我错了。她心想。你一点都不贱。
你只是笨了点,又没用,但一直都是个好人,是……是好姐妹。若有来生,你要聪明些,别再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了,对你没好处的。
“林采茵,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抬起头来,笑容冷蔑。
“我骂的不是夏星陈。此时此刻,在这冷鑪谷之中,哪有比你更下贱的?你不爱惜教门的栽培,拿身子供男人享用,也就罢了;引外人穿越禁道天险,出卖无数同门,也就罢了;为了你那幼稚无聊的嫉妒之心,连同门姐妹都能随意杀了,莫非你也知道自己不过是男人的玩物,几时像破布般随手给扔了,也不奇怪──”“住……住口!”
林采茵猛扯发辫,精致的五官忽扭曲起来,横眉竖目,宛若修罗夜叉,抬起缀蝶的绣鞋将两人踹倒,提剑一通乱刺:“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孟庭殊被夏星陈的尸身所压,逃都来不及逃,所幸林采茵怒红双眼,看也没看胡戳一气,悉数落于夏星陈之背,将她纤薄好看的背脊戳了个血肉模糊。
现场不只天罗香众人惊呆了,连混迹江湖、惯于刀口舔血的金环谷豪士们亦搅舌不下,见美貌温柔、说话细婉动听的林姑娘摇身一变,竟如恶鬼附身一般,无不倒抽一口凉气,暗忖:“能弄得这等疯婆娘千依百顺、俯首贴耳,主人的是有通天之本领!”
孟庭殊只短短尖叫两声,便咬舌强迫自己住嘴,瞪着疯狂乱刺的林采茵,像是看透了这人似的,虽骇得无法出声,眸光中的轻鄙、不屑乃至同情怜悯,犹如不息之箭雨,不住穿透溅起的温细血点,持续伤着林采茵。
女郎将剑往地上一拄,咻咻细喘,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挫败与不堪。
──一定……一定要教她比死还痛苦百倍、千倍,后悔曾这样对我!
林采茵霍然提剑,踏前一步,只不肯给她个痛快,颤着腕子没出手;见孟庭殊目光倔强,本想先刺瞎她的双眼,蓦地想起一事,染血的剑尖往她颊上轻抹,果然孟庭殊全身发颤,坚持不过一霎,终于别过视线。
“啊,我都忘啦,庭殊你最爱乾净了,是不?”
林采茵微瞇着眼,柔声笑道:“这可是星陈的血呦,你们俩感情忒好,怎也嫌脏?”
孟庭殊身子僵硬,修长的鹅颈拼命后仰,却非担心她划花脸蛋什么的,倒像剑上挑着毒蛇青蛙,敢情是洁癖发作,恶心难抑;不过片刻,终如豁出去般,睁眼怒叫:“你要杀便杀!我才不──”蓦地眼前绽开一蓬粉雾,一股异样的腥甜钻入鼻腔,孟庭殊身子微晃,眼冒金星,立时认出是何物,凛道:“七鳞麻筋散!你……你干什么!”
“是我玄字部特制的七鳞麻筋散。”
林采茵露出浅浅梨涡,含笑纠正她。“配方与你华字部多有不同,就算你带着解药,也解不了这麻筋散。”
“七鳞麻筋散”乃天罗香独门的迷魂药,以七种毒虫粉末混合而成,八部又各有不同;玄字部用毒自来是八部之首,配方刁钻更胜七部,孟庭殊知她所言非虚,休说仓促间未携带解药,便是硬服华字部配制的解药抗毒,只怕药性相冲,适得其反,咬牙道:“你……你杀了我罢。”
全身软绵绵的,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想咬舌自尽也使不上力。林采茵没搭理她,命豪士押一名仆妇取酒来,拍开泥封,不知往里头扔了什么,随手摇匀,笑吟吟道:“适才捉拿孟代使的,是哪几位大哥?”
喊了几声,才有四人推搪出列,神色警省。林采茵甜笑道:“几位辛苦啦。我这儿有点东西,给几位大哥压压惊,请上前来。”
为首那人正是与鬼先生报告的光头汉,犹豫片刻,苦笑:“林姑娘,不是小人信你不过,贵师门是江湖有数的使毒行家,不管林姑娘往这酒里投了什么,在场恐怕没人敢喝。林姑娘,您就饶了小人们罢。”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林采茵笑容不改。其实众豪士中,有不少垂涎她的丽色与温婉,对鬼先生之艳福是既羨又恨,然而看了夏星陈血肉模糊的尸体,恁是再怎么好色,尽都没了胃口,对她的恐惧远远大于一亲芳泽的冲动。
“小人麻福,江湖弟兄赏脸,有个浑名唤作“混江鼋””
那人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回答。他虽使一双板斧,却是横练排打出身,身板儿粗厚,因一头秃疮,脑顶寸草不生,得了个“癞头鼋”的外号,本人则自称“混江鼋”。
林采茵见他形貌猥琐,甚合心意,笑容益发甜美可人。
“麻大哥,这罈新醅粗酒算不得赏赐,会给人笑话的。”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往厅中一比,悠然道:“可孟代使就不同啦。她是教门内四部的菁英,不仅出身高贵美若天仙,更是处子之身,得了她的元红,还能功力大增……你说,这样算不算是厚赏?”麻福听得一愣,回头打量几眼,“骨碌”一声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叫道:“既然如此,小人恭敬不如从命啦!”
束紧腰带大步上前,满满舀了一杓,仰天饮尽。
“林姑娘,小人喝啦,你待如何?”
林采茵道:“我将七鳞麻筋散的解药投进酒里,这药最吃酒力,一会儿发散开来,便即走遍全身,教麻大哥成了一名药人,全身之血都能解毒,恰恰是孟代使所需。”麻福听得露出苦笑。“林姑娘,你让这小浪蹄子吸老麻的血……这太不地道了罢?”
“吸血的效果最好,不过以孟代使如今景况,莫说咬出血来,怕连麻大哥一块油皮也擦不破。”
她瞇眼微笑,双颊晕红:“若是麻大哥不嫌烦,愿意流点汗给她尝尝,或往孟代使香喷喷的嘴里吐点唾沫,吃得多了,也能有点效果的。”
麻福眼睛一亮,终于明白这酒的好处,搓手嘿嘿两声,卷起了袖子。
“老麻且来试试,这小浪蹄子的嘴有多香!”
孟庭殊浑身僵冷,连想像都恶心得将要反胃,又悲又怒,厉声道:“林……林采茵!你要杀便杀,何必……何必耍这等花样!”
林采茵笑道:“庭殊,我们玄字部的七鳞麻筋散与你们的不同,半个时辰内若不能解,经脉不免受到损伤,元功涣散修为倒退,那是一定有的;拖得长了,怕手足不甚灵便,从此成了废人。”
孟庭殊魂飞魄散,怒道:“你──”那麻福却已来到身前,一捏她的颊颔,狞笑道:“小婊子!你杀我张、李二位兄弟时,不是挺威风的么?怎么想得到会有今天!”只觉触手腻滑,竟比眼睛瞧的还要柔嫩细致,色心大起,一路顺着颈颔摸到锁骨,处子肌肤的紧致饱水,果非妓院的娼妇可比,连小巧的锁骨都是滑润润的,指尖如碾细粉,丝毫不觉骨硬。
他摸得兴起,一只魔手顺势滑进衣襟里,贴着肚兜上缘滑了进去,顿觉指掌之滑,乃平生仅见,孟庭殊的奶脯虽然细小,乳质却绵软得不可思议,乳峰下缘沉甸甸的,坠成了浑圆形状,手感不逊于沃乳,细致精巧犹有过之,彷彿全无毛孔。他忍不住大力揉捏几下,享受那嫩乳在掌中恣意变形、几要化成膏液流去的绵细,揉得孟庭殊呜咽出声,不知是因为疼痛抑或羞耻。
天罗香诸女看得激愤起来,纷纷起身,或斥喝或哀告,莺啁燕啭此起彼落,衬与孟庭殊含垢忍辱的呜呜悲鸣,意外地令人血脉贲张。
“林采茵,快叫他住手!”
“林姐……你别这样!”
“奸贼!你敢辱我天罗香门人,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都给我住嘴!”
林采茵愀然色变,柔荑一挥,锦带豪士们各出兵刃,将一众教使分押两旁,清出居间的场子来,只余麻贵与孟庭殊两人伴着夏星陈逐渐失温的尸体,上演那不堪入目的淫辱狎戏;有些手脚不甚乾净的,将所押的天罗香教使或闭穴道或缚手脚,对着无法反抗的青春胴体上下其手,权作助兴。
蓦听一声清叱:“乘人之危,岂是男儿所当为!姑娘,你也是女子,怎能……怎能如此?”
声音虽弱,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霜凛,正是染红霞。她初初醒来,既不知身在何处,亦不晓所见何人,却见得厅中夏星陈悽惨的尸首、麻福之猥琐,以及孟庭殊的悲愤欲绝,此事不管放到何处,皆是天地不容,岂能坐视?
林采茵听得檀郎吩咐“不许任何人碰一碰她的身体”早已打翻醋罈,前金后谢掺作一处,咬牙振袖:“要你多事!来人,给我掌嘴!”
左右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林采茵索性撩裙下阶,仗着染红霞要穴被封,粗暴地捏开她的下颔,迳以手中染血的白绢缚口,冷笑道:“二掌院,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理会旁的?”
染红霞动弹不得,却无惧色,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她,英华与正气凛冽逼人,刹那间令林采茵生出一股自惭,胸中烦躁;别过头去,赫见一旁的苏合薰睁开眼睛,依旧是面无表情,无恨无悯、波澜不惊,彷彿眼里所见,不过顽石朽木,连动气的价值也无。
林采茵冷不防地甩她一巴掌,打得苏合薰嘴角破裂,渗出血丝。
“可没人教我不能动你。”
林采茵瞇眼一笑,压低嗓音:“你好好瞧着,一会儿便轮到你啦。”
忽地满场骚动,原来麻福将孟庭殊的襟口肚兜揉得奇皱,腰带更是早已松脱,领襟滑至臂间乳下,露出光裸浑圆的香肩,肤光胜雪,沾满麻福晶晶亮亮的口水,他竟将露出的肌肤都舔上了一遍。
女子缠腰不甚易解,拉扯之间,汉子渐渐被孟庭殊软弱的挣扎、忍着耻辱的绯红脸蛋,以及又恨又无力的悲鸣弄得兴奋起来,硬除缠腰未果,注意力转到薄薄的褌裤上,“嘶──”的清脆裂帛声落,将染血的裙裳裤管撕去,露出白白嫩嫩的下半身来。
孟庭殊不比股腴的夏星陈,小腹连着雪臀都是窄窄薄薄的,瘦不见骨,两条腿又细又直,骨肉匀停似含苞,修长的比例却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女郎;鬼先生替她裹金创的手绢,将细直光滑的左大腿绑得微凹,出乎意料地显露一丝肉感,强烈激起男子侵犯蹂躏的欲望。
她下身的遮掩尽除,吓得尖叫起来,不断踢蹬:“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你……走开!呜呜呜……”
平日轻轻一蹴便能取他狗命,此际却软得像棉花,搔都搔不到痒处。麻福笑着让她踢了几下,头脸不避,随手一拨,将蹬来的细腿拨甩开来,露出腿心娇嫩的花唇。
孟庭殊股边剧痛,恐是麻福手劲大,这一拨竟扭了髋关,柳腰扭颤几下,却无力将雪莹莹的腿髀转回,倒像她自开了大腿,欲迎男子似的,左右怪叫不绝,直令她羞愤欲死。
麻福将她另一条腿扛上肩,大手探进腿心子里,粗糙的指头就着夏星陈的湿濡血渍,毫不怜惜地搓揉娇嫩的蒂儿。那处平日连孟庭殊自己洗浴,都舍不得多用点气力,此际却像被沾了砂砾的粗麻绳往复擦磨,痛得她纤腰扳直,匀薄的臀股不住僵颤,痛楚起初像火炙,后来又像是用刀生生刮去一层皮;末了已无半分知觉,对方指上的血到底是夏星陈或她的,连孟庭殊自己也分不清。
麻福欲火中烧,感觉指尖温腻,只道是少女动情,淫笑:“你这下贱的小浪蹄子!忒快就想要了么?装什么三贞九烈!看老子生生肏死你!”
七手八脚地去解裤带。
林采茵笑道:“麻大哥,你要给孟代使解毒呀!怎都是你吃她,也不让人家吃点。”
众豪士大笑。麻福邪火冲天,心中“呸”的一声,连肏了林采茵母女祖宗几十遍,不敢明着拂逆,灵光一闪,依旧是一手解裤带,一手捏开孟庭殊的小嘴站起身来,冲诸人笑道:“不好意思啊,兄弟现丑啦。自家人瞧自家人,千万别笑话啊。”
怪叫口哨声此起彼落,连原本被赶到外头去的青带、玄带豪士,亦都闻声围过来,廊庑间满满的都是人。“唰”的一声,麻福将裤子褪到靴踝间,胯下露出一条又粗又黑、刚毛硬卷的丑物,羶浓的男子体味扑面而来,光嗅着便觉肮脏,也不知有多久未曾好好洗过一次澡。
“孟代使,你加把劲吸,纵吸不出血来,老子心情一美,也喂你吃点好的,看能不能让你别做残废!”
说着下身一挺,满满地将那物事塞入孟庭殊的小嘴里,直抵咽喉!
第百五五折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孟庭殊“呕”的医生瞠大杏眼,只觉得异物几乎插裂嘴角,带着骇人的凶暴贯入咽底,刹那间竟令她产生喉管胀破的错觉,仿佛被一根杯口粗细的木杠插入腹中,连痛楚都不及占领知觉一,涌上的是即将窒死的巨大压迫——麻福捏着她的颔关,直把少女柔软的喉管当做膣管,不住用毛茸茸的下腹冲撞着她剧烈变形的娇嫩嘴唇,口中“荷荷”有声,伴随着孟庭殊难以自抑的抽搐与呜咽。
“快……快停手!”
一名元字部的教使不顾一切地喊:“她会死的!”
被身后豪士一勒雪颈,才没再出声。
孟庭殊因呛窒与疼痛而瞪大的眼眸飞快失去神采,眼白一翻,呜咽声成了骇人的呃呃怪响,左手胡乱揪着麻福粗壮的大腿,却连一条白痕也刮不出,“啪”的一声小手送坠,原本僵颤的纤薄腰板一瘫,一屁股坐落裙腿,烂泥般不再动弹。
林采茵理智渐复,没想再弄死一名内四部教使,这才喝止麻福。
麻福“呸”的一声拔出阳物,松开双手,孟庭殊斜斜倒落,动着了伤腕才痛醒过来,趴在地上干呕片刻,好不容易缓过气,俏脸上涕泪横流,贝齿、嘴角都渗着血丝,显是麻福冲撞所致。
她这时才渐能辨出男子留在口里的腥臊咸苦,那难闻的汗臭垢腻混着一丝尿骚味,似还垂挂鼻端,中人欲呕,难以想象适才那物事不仅通入她嘴里,甚至插进喉咽……孟庭殊不由一颤,趴在地上呕吐着,边咳边呛,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屈辱袭上心头,眼眶泪涌,只咬着牙没哭出声。
“臭花娘,你别怪老子啊!是你自己不济事,撑不到你麻大爷射出来,不是大爷不给解药啊!”
麻福一口唾沫吐上她汗津津的粉臀,晃着垂下的大肉棒,一点儿也不怕旁人看,得意洋洋,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他胯下物事虽不算长,却较常人粗得多,包皮褪下之后,露出水煮蛋大小的黝黑肉菇,居然不是圆钝形状,不仅比例尖狭,至马眼处还突出婴指般的小半截,连同尺寸分量,活像切下一截鳖首安在腿间似的,滑稽怪异到令人笑之不出,只能啧啧称奇。
“老麻,原来你的外号是这么来的呀!”
豪士中有人调侃。
“合着长的不是鸡巴,居然是甲鱼。”
满堂轰笑。
麻福仰天哈哈两声:“你小子眼红么?这人的鸡巴能有多大?老子这话儿还大过甲鱼!”
见孟庭殊呕吐声止、艰难地移动手肘,想要爬行逃开,只是速度慢极,扭半天也不见前进寸许,棉花似的小翘臀一扭一扭的,曲线华润、粉肌透红,养眼至极。
他摸清孟庭殊的罩门,知这小妮子有严重的洁癖,一遇肮脏便头皮发麻、浑身僵硬,比死还难受,有意折辱,伸出靴尖踏住她赤裸的脚掌心子,狞笑道:“你上哪儿呀孟代使?这都还没完哩。”
脚掌心自来敏感,虽未刻意用劲,几百斤的粗壮神曲踩落,仍教孟庭殊昂颈惨叫,蹠骨疼痛欲裂,再难寸进。麻福拽她脚踝拖近,孟庭殊本欲撑转娇躯,不料身下顿轻,被头下叫上斜斜提起,只上身左半边撑在地上,避免拖动伤腕。
麻福将她沾满尘土的小脚凑近口边,哪理她惊呼细喘、挣扎扭动,血盆大口一张,津津有味地吮着玉颗般的小巧足趾。
孟庭殊的脚掌就跟她的人一样纤细,足趾平敛,趾骨浑圆,正因沾了沙土,益显出肌色白皙,掌底趾间等肌肤较薄处,均自地下透出一抹粉酥酥的橘红润泽,说不出的可爱。麻福大口大口地又吃又舔,咂咂有声,手中所握如一只雪嫩白菱,从塘底污泥新剥而出,逐渐显露出鲜滋饱水的菱肉来,光看亦觉美味,不枉他吃得这般忘形。
旁边有些抱着瞧热闹的心态、不时嬉笑揶揄的,这时不禁收了笑声,只觉口干舌燥,也想上前品嚐些个。
孟庭殊又痒又恶心,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被单吊起一条粉緻緻、汗津津的纤细玉腿,怎么也挣不开,正自难受,“啊呀”一声下身忽然落地,带着浓重捍卫的胖大身躯旋即压上玉背,滚烫粗糙的异物堵上玉门,一径顶着,却是麻福趴上了身。
她吓得尖叫,还来不及挣扎,蓦地脑后一痛,麻福已拽着她的头发,强行将小脸扭了过来,淫猥丑陋的面孔凑近,便要去吻她的嘴唇。且不说口臭黄板牙,这张嘴才刚舔过她的足底泥,孟庭殊思之欲呕,死活不肯张嘴,麻福不烦起来,一压伤腕,趁她痛得叫出声时,一把吸住两片软软的唇瓣,将灰白如鱷的宽扁大舌深入檀口,吮著少女口中芳泽。
孟庭殊“呜呜”摇头,不幸头发被他揪住,光是僵持不动都疼得迸泪,况乎挣扎?然而更可怕的事情才正要发生。压迫着她的粗壮雄躯前移,原本只堵在股间的一团灼热异感,忽变得轮廓清晰起来,犹如一条粗硬的木橛子,直往最娇嫩的腿心里顶,位置却大出她的意料——“啊……不要……那里不要……痛……呀——”
汉子的蛮横粗暴,让过程快到她不及反应,撕裂的剧疼却长得不可思议,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堆叠,持续增幅……
“好痛……好痛啊!”
孟庭殊僵直腰臀瞪大眼睛,只觉得身子似乎从肛菊处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搠如身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木橛,而是椽柱一类的巨物,直将她的下身捣得稀烂,什么也没剩下。
麻福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硬捅进少女娇嫩柔弱的小菊花里,“嘶——”
的一声仰头一颤,陶然到:“娘的!真他妈够紧。”
乘着血润大耸着,伸手掰开两瓣细嫩的雪股,唧唧唧地悍然进出。
初时孟庭殊惨叫不止,每一捅都让尖叫哀鸣的程度不住攀升;末了似连叫唤的气力也耗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痛白了的小脸上涕泪横流,目焦涣散,十指痉挛般不住屈伸,嚓嚓刮地,忠实反馈着股内的剧烈痛楚……
她勉强睁着模糊的泪眼,突然有种神魂出离的错觉,仿佛那个正在抽搐、哭喊着的并非自己,旁观那样的悲惨苦痛,令她不仅怃然,多少动了恻隐之心。
在她们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我就是这般模样么?散着金星的朦胧视界里其实能隐约辨出一双又一双的靴鞋,她并不真的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不愿去想在她们或他们眼中,自己究竟还剩下什么。
就让那个畜生侵犯后庭好了。唾沫、汗渍,甚至是更恶心千百倍的东西,她都能一滴不剩地吞下去;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对待,根本不失,将来都能讨回来!待解了“七鳞麻筋散”的药性——麻福只觉得她股中润滑,抽动益发畅快,想是肠液分泌,令阳物出入顺遂,大手一挥,“啪!”
在臀上留下一枚殷虹掌印,笑道:“小婊子,大爷干得你忒爽,连屁眼都湿了?真他妈贱格!”
旁人取笑道:“没准是腹泻,你小心拔塞子啊。”
引来哄堂大笑。
麻福也不生气,笑道:“都别争啊,瞧瞧便知分晓。”
剥的一声从雪臀拔出阳物,只见鳖首般的巨大肉菇上黄黄赤赤,不知沾着什么,说是浆液,却比唾沫稠厚许多。
孟庭殊股内的肿胀感一空,后庭突然激灵灵地痛起来,宛若刀出,遇风刺裂。原本小巧秀气的肛菊,如今只余一个惨烈的血洞,皮肉微微翻开,如金创一般,令人不忍卒睹。
麻福揪着她的头发提起,捏开颔关,淫笑道:“孟代使,对不住,这回要滋味不好,可怪不得我,是你屁眼里的味儿。”
将阳物塞进她嘴里,胡拱一气,倒比前度折腾得更久。孟庭殊被呛得将欲断息,半昏半醒,满嘴都是腥臊的臭气和苦味,混着铁锈般的鲜烈血气,不住激起喉搐胃涌的冲动,频频将她从昏厥失神的边缘唤回。
与麻福一同出列的三人,见不过须臾功夫,他便将一名精致绝伦,画中人儿般的美丽姑娘玩弄得如此凄惨,不禁有些光火:绿林出身的好汉,谁没有同弟兄们玩过女人的经验?弄得满嘴黄白之物,这还让不让沾点儿好处?忿忿道:“喂,癞头鼋!不带这样的吧?你手脚干净些,后头还有人哩。”
有两个性急的,已抢着酒杓喝光大半坛,脸都红了,颇为跃跃。
麻福笑道:“这还不容易?学着点!”
取来一大桶水照地一泼,“唰!”
冲得孟庭殊蜷被别首,残剩的薄衫贴熨着玲珑巧緻的乳球形状,随激烈的呛咳不住起伏弹动,颤如豆腐,可见其软。
这冲下去她身上夏星陈的残血秽迹,加上湿衣贴身,别有一番仙子落难的诱人风情,的确可口得多。三人淫笑着正要围上,却见麻福跪在少女两腿之间,将细细的腿儿大大分开,不禁哇哇大叫:“癞头鼋!你干什么?后庭都给你办了,前头怎么也要交出来罢?”
麻福胯下那条粗红狰狞的鳖首棍,单手几乎握不住,他捉着往少女娇嫩的花谷中蘸点淫水,便要挤开黏闭的阴唇,嘿嘿笑道:“好啊,你们几个掏将出来,哪个硬了哪个先来。”
三人一愣,见麻福那鳖颈似的的奇伟阳物,自家与之一比,不免见绌,过往强奸女子好似,多是个个轮流上,匆匆完事,图个爽快而已,谁也没闲工夫品头论足。现而今满厅都是天罗香女子,还有林姑娘居高临下,一目了然;一想到自曝其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肯先解裤子。
孟庭殊被冷水泼醒,冻得发颤,见身前堵着麻福那多毛黝黑的猥亵身躯,以及自己大大分开的雪股间、即将被异物突入的惊悚不适,摇摇昏沉的小脑袋,突然明白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叫道:“不要……不要!后面……后面给你……这边不行!不要进来……别……呜呜呜呜……”
说到后来混着哭音,一边扭动娇躯似欲闪避,又忍痛用剩余的左手去剥股瓣,引诱男儿针砭……慌乱的举动纷呈并至毫无章法,伴着急遽升高的绝望感,少女只求能保住花谷中那片无比珍贵的薄薄肉膜,用什么交换都好,哪怕是出卖灵魂,亦雾半点犹豫。
麻福充分享受了她的绝望苦嚎,转头冲三明同伙狞笑:“吃肉就别怕味儿臊,你们瞧好啦。”
不理少女软弱的抗拒哀告,鳖颈般的粗尖肉棒向前一顶,衬着少女的嘶声惨叫,狠狠捅进了她未经人事的嫩膣之中!
对蚳狩云来说,这也是活生生的噩梦。蚳狩云近年来甚是浅眠,纵使入睡,也常在各种醒后印象紊乱淡薄的杂梦中惊醒——因此,荆陌才刚来到她的床边站定,老妇边突然睁开了眼睛,仿佛她其实没有睡着似的。
“穿衣起身,”
荆陌仿佛扮演传话的角色——虽然次数屈指可数——在蚳狩云见过的寥寥黑蜘蛛里,她的身形口音算是好认的,开口的时候诘屈聱牙之感也淡些,比较像是正常人。“我在门外候着。”
蚳狩云并不觉得屈辱,也未以为荆陌姿态甚高,对自己颐指气使,视为从属。半生待在地底、绝少人眼,已使她们成为截然不同物种,只有外型像人,却不能以人目之。将来,薰儿也会变成这样罢?在此之前,须得从她口里,好生一探黑蜘蛛的根底虚实——老妇苁蓉不破地换好衣衫,用备在床头的香汤漱了口,还披了件绒衬大氅,盘膝坐于琴几之后的蒲团,点燃兽脑中的檀木熏香。
荆陌仿佛一一历见,在她放落火绒的同时,准确无误地开门,引入一名乌绸开氅、腰跨金剑的俊朗青年。“外人入谷”的冲击尚不抵蚳狩云见着那件黑袍时的错愕,正欲起身,腿裾碰着几缘,“嗡”一声琴弦向东,瑞脑金兽的兽首小盖翻跌下来,在几上撞出清脆结实的金木交击声。
(这是……先门主的袍子!
青年所穿,自不能是先门主之物。他死后,蚳狩云已将遗物尽燬,时候想来才觉毫无必要,然后以当时那样心如死灰的难过和绝望,似要毁掉点什么方能稍稍平复,做出此等无益之举,也算是人情之常了。
“长老可以叫我"鬼先生"。”
青年微笑道:“但我没想这般了事,这太不尊重长老,也不尊重我自己。我姓胤,单名一个"铿"字,久闻长老大名,可惜缘悭一面,只托鱼雁,至今日方谒,望长老万勿嫌我简慢。”
蚳狩云想起那封七玄大会请柬上的署名,一下全都联系起来,艳儿赴血河荡之约才失踪的,如今召集人竟长驱直入冷鑪谷,对方意在天罗香,恐非临时起意、顺势而为,而是一早便盯上了教门,处心积虑,终在今夜出手。
老妇人望着那张英气俊朗的面孔,断定他非是信口冒称。
“原来,你是胤丹书的儿子。”
“有这么明显么?”
胤铿——或说“鬼先生”——耸肩,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轻佻。“长老既知我来历,当明白我对天罗香无有恶意,否则此际谷中早已血流成河,诸位花朵般的教门姊妹们惨遭蹂躏,而非待之以礼,仅稍微限制一下她们的行动罢了。”
这话软中带硬,明着是示好,表明虽拿下了冷鑪谷,却是秋毫无犯,还有商量的余地,实际上却是警告蚳狩云:天罗香的存亡绝续,只在你一念之间,合作则不致倾覆,若是给脸不要脸,“血流成河”、“惨遭蹂躏”云云恐非恫吓,转眼成真矣。
鬼先生从袍底去除那片胫甲,置在琴几之上。
“长老若寄望雪艳青之奥援,也趁早死了这条心。”
蚳狩云闭上眼睛,半晌才又缓缓睁开,仿佛凭空老了十几岁,眉宇间那一抹芳茂残迹倏忽殆尽,只剩下衰老空洞的躯壳。“你要什么?”
鬼先生笑了起来。“我有两样物事,须得长老相赞。其一,请长老在天罗香诸人面前,奉我为真主,跪于阶下山呼万岁,并对诸位姊姊承认,我才是天罗香的正统。”
蚳狩云低垂眼帘,似极疲惫,片刻才低声道:“我可以做。但纵然如此,你也不会真正拥有天罗香。本门规矩,以女子为尊——”
“所以你那蘅青姑娘弑师出奔时,长老才没有赶尽杀绝么?”
鬼先生故作恍然:“原来如此。因为她杀的,是位男儿身的天罗香之主啊!这么一说,就通啦,难怪、难怪!”
蚳狩云身子微震,心中暗忖:“他竟然知道蘅儿的闺名!”
惊愕不过一霎好,忽然抓到关窍,缓缓抬头,沉声道:“你和左晴婉……是什么关系?”
鬼先生眼中微露惊诧,旋即点了点头,抚掌笑道:“姥姥不愧是七玄中有数的大长老,与您说话,当真一点也大意不得。左护法同我的关系可紧密啦,是我割断了她的股脉,瞧着她流干最后一滴血、嚥下最后一口气,再替她阖上眼睑的。瞒了长老许多年,真心对您不住。”
左晴婉虽与明栈雪、雪艳青等算是一辈,年纪却大了她们七八岁不止,跻身教门菁英、得姥姥大力栽培以前,原是伺候先代门主穿衣的小丫头。先门主虽深居简出,长期呆在北山石窟,少见教内诸人,左晴婉却是天天伺候着他,那件乌绸开氅熟到不能再熟,若曾随手描绘下来,甚且缝制一袭收藏,以为纪念,也非什么奇怪之事。
先门主死后,蚳狩云为掌握教中大权,已清掉一批老人,扶植上来的新科护法教使中,对明栈雪弑师出奔一事多不了了,更别提贴身侍奉过先门主,知有乌稠开氅、蘅青姑娘等;鬼先生能做出这身打扮,且说得出明栈雪的本名,唯一合理的交集,也只能是死在濮嵧分舵的左晴婉。
婉儿一向硬气得很,蚳狩云心想。要从她口里撬出这些事来,这厮定是使尽了手段。“你狐异门从忒早之前,便精心布桩对付我天罗香,看来今夜之失,也不算冤枉。”
“左护法什么都告诉我了。”
鬼先生淡淡一笑。
“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我毁灭天罗香,确定她所经历过的事,不会发生在其他女子身上。蚳长老,在你眼里,雪艳青也好、左晴婉也罢,不过工具而已,你适才一见此甲,料想雪艳青无论是被杀抑或被擒,日后恐都用不上了,居然连问都没问一句……这般心凉,没想过在他人眼里,是如何的齿冷么?”
蚳狩云没接口。近期之内,黑衣青年不是唯一做出这种质控之人,不管是他抑或耿照,都无法动摇老妇人赖以行事的准则。你们哪里知道,延续教门,需要何其冷硬的心肠,才能面对如此的艰险不易!
鬼先生也没打算以温情打动她,悠然道:“《天罗经》包罗万有,号称‘七玄第一武典’,然而数百年来,却无一位天罗香教祖倚之称霸武林,明明坐拥各种拳掌外功绝艺,却无一门足堪匹配的内家功法,‘腹婴功’虽是绝佳的养阴圣法,用于克敌制胜,不过二三流矣。
“你身受上上代门主"喜欲夫人"薄雁君的大恩,师徒二人耗费心血无数,一意突破腹婴功禁制,以发挥《天罗经》诸武学的威力,可惜薄雁君殚精竭虑、发枯身竭,仍是一筹莫展,大半生的努力尝试全扔了水里;要不是她服食过及其稀罕的异种‘枯泽血蛁’,内力胜过历代门主,天罗香在这一代就该衰颓,只能蜗居冷鑪谷,靠黑蜘蛛的保护苟延下去。”
这事不惟左晴婉,连蘅儿、艳儿都听她说过许多次,鬼先生得自左晴婉死前转述,并非难以想象。当年薄雁君弥留之际,灵光一闪,唤守在病榻平旁的亲信护法们上前来,娓娓道出一个奇想天外的计划。
据说“枯泽血蛁”形状似蝉,生着七鳃鳗似的狰狞口器,鲎甲蟹足,拖着一条剑戟长尾,体型大如卵石,泛着似金非金、似铜非铜的铣亮光泽,刀剑难伤;有翼翅而不飞,有腹足而不行,遇到土地便往下钻,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将若干范围内的生机吸取一空,才又转移到别处。
单反血蛁寄生之处,地上寸草不生,水中无有鱼虾,连水藻蚊蝇都活不了,故称“枯泽”存活超过三百年以上的枯泽血蛁身带血光,千年以上则通体转赤,那是牺牲了地表上下无数生灵所得来,乃天下至补。
枯泽血蛁无惧金铁,唯腹部胸甲、腹甲之交有一处软肋,能轻易戳破,漏出体液。东洲许多王公巨贾不惜耗费千金,以求一只百年以上的血蛁,以其液延生,传说吊命的奇效还远胜参芝。
薄雁君年少时因缘际会,竟于冷鑪谷附近得到一对枯泽血蛁,与同行的猎户少年一人一尾,分了两只蛁虫,薄雁君因此武功大进,乃至登上大位,统领一门。那少年却一直深山逍遥,快活度日,几与薄雁君同时仙去,两人俱活到八十高龄。
薄雁君固未婚嫁,也不曾诞下儿女,猎户却留有一条独脉,儿子生了孙子,孙子又生了曾孙,曾孙又生玄孙……约莫其时,恰有个六岁大的男童。蚳狩云等受了薄雁君的遗命,将这男孩儿带进冷鑪谷,藏在北山石窟抚养长大,立为天罗香新主。
“喜欲夫人”薄雁君的构想既简单又大胆:既然女人练得腹婴功不济事,那便换男子试试!
阴功不合男子习练,由是更须服有三百年以上“枯泽血蛁”的非凡血脉,身带天功,生下来便远较常人跑得快、跳得高,气力旺盛,练什么武功都能成材。更进一步想:既然他练不了天罗香的内功,那便由旁人练,练好了再送将给他,一股脑儿灌入身子里,这总行了罢?
“蘅青姑娘也好,雪艳青也罢,通通都是为了‘他’备下的内力罐子。”
鬼先生怡然笑道:“时间到了,便将处子元红并着一身功力,全捐给先门主————这便是你们原本的盘算,是不是?”————————————————————————————————————————————————————————鬼先生回到天宫大厅时,场子里已是一片淫猥狼藉。
孟庭殊被干得两眼失神,小嘴怔怔张着,自嘴角淌出一条晶亮津唾里夹着血丝,显是口内牙槽受了损伤。她身上片缕不存,细小却雄壮浑圆的奶脯上布满了殷红的指痕,仿佛被拖进一群鬣狗中撕咬过,雪白的大腿臀臂都有醒目的瘀伤。
麻福在她娇嫩红肿的小穴里射了两回,意犹未尽,又狠干了小屁股一回,若非精囊已空,怕又要再射一注。
孟庭殊本还惨叫哭嚎着,持续了一段时间,末了已瘫软不懂,宛若死尸,只有在阳物拔出血洞、重新捅进另一处时才有抽搐些个,连呼痛得能力都已失去。
麻福把沾着残精血污的肉棒在她面发上胡乱擦抹,把好好一名玉人一般的人儿弄得污秽不堪,再加上前后两穴落红狼藉,连嘴角都有血,一旁巴巴望着的三名同伙也没了胃口,又不甘空手而回,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索性将手伸进裤裆里捋着,捋出满腹邪火,稀哩呼噜地射了她一头一脸。
自然也有不嫌精血肮脏的。“喂老麻!你弄忒久,也该消停了罢?”
一名矮个子连连咂嘴,解了裤头上前来。麻福嘿嘿两声:“你来也行啊。”
朝孟庭殊发上呸呸两身,唾沫混着稀痰,左右无不蹙眉掩鼻,那矮子却毫不在意,笑道:“要不你直接拉泡屎好了,也省事。”
麻福灵光闪现,捉着垂软的粗大鳖首,照定少女精唾狼藉的茫然小脸,还真想尿她一下,矮子伸手一推,怒道:“妈的,有你这么小气的么?又不是你婆娘!”
麻福踉跄几步,抖得鳖颈直晃摇,冷笑道:“老子拿了她的元红————”
“是谁准你做的?”
泼喇一声吊帘掀起,鬼先生大步而出,黑蜘蛛荆陌跟随在后。全场熙攘嬉闹顿时沉落,林采茵一颤回头,强笑道:“主人————”
鬼先生冷不防地一扬手,直将她从三级阶台搧得翻身栽落,撞倒两名锦带豪士,恰恰避开几椅等坚硬之物;饶是如此,林采茵仍蜷在地上微微滚颤,半晌都起不了身,也不知是晕是醒。
麻福一看脸都青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告饶道:“主……主人,真不干小人的事啊!是林……林姑娘让小人做的,同伙的还王乘同他们仨!”
被指的那三人脸色丕便,胡乱推搪着,大喊冤枉。
鬼先生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当上了天罗香的门主?你强奸的,却是我之门人?”
麻福还欲强辩,蓦地眼前一花,乌氅翩至,紧接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撕裂剧痛自两腿间传来,他忍不住放声惨嚎,一团血肉模糊的腥臭异物随之塞进他大张的嘴里,麻福蜷身栽倒夹紧双腿,在地上滚出一片骇人的血泼墨。
王承通三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转身,拔腿朝外堂奔逃而去!
鬼先生也不追赶,见厅外楼梯间走下一条瘦高衣影,扬声道:“凤爷,留下三条狗命!”
语声未落,一条匹练银光如神龙矫矢,“颼!”
破空飞出,长如连索的风刃一气将三人的脑袋扫落,“咚咚咚”滚落在地,无首的残躯却还奔出数尺,才抽搐着倒下。
来人一收银练,跨入高槛,却是一名两颊瘦削、面色青白的锦衣高汉,带饰青玉,神情冷漠,对杀人断首一事无动于衷,自然得像是呼吸喝水一般,正是金环谷四名玉带高手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凤爷辛苦了。”
鬼先生抱拳微笑。
诸凤琦只认得他的声音,今日还是头一回见他陆琏,眉毛都没动一根,拱手还礼。“这般货色,难说辛苦。”
自行落座,只瞥地上一眼,旋即坐正,堪称目不斜视。
鬼先生命人将麻福拖出堂去,双掌以贯钉钉死在木架之上,吊起示众,俟其自毙;用刑期间,惨叫与钉锤声不绝于耳,天罗香诸女无不露出痛快的表情,那些曾动淫念的金环谷豪士则铁青着脸,暗自庆幸未逞一时之快,死前还要受这些零碎苦头。
奄奄一息的孟庭殊被抱上阁楼料理伤患,诸女虽未必服气,但悲愤之情略减,鬼先生已安排蚳狩云向众人布达,此际多说无益,让人将教使们先行软禁,饥饱寒衣尽量供应,严禁豪士骚扰侵犯,暂作权宜。林采茵回过神来,抚着微红的面颊站在一旁,鬼先生也不理她,径对众人道:“今夜一战功成,本该大肆庆祝一番,不想小人坏事,只能未赏先罚,实非我所愿。我说啦,天罗香皆是我之门人,岂有欺侮自家人的道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余兴节目。”
目光扫往一侧,怡然笑道:“二掌院,这便轮到你啦!烦请你起身上前,来给诸位看看可好?”
耿照还未睁开眼睛,难以想象的疼痛几使他再度昏厥过去。
浑身上下每根肌束,仿佛被烙铁炙融了、烫焦了,而后又一节一节卜卜有声,挤溢得脆裂开来,迎风片片崩解……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只记得自己极力护住头脸胯下等要害,免得在纷至沓来的踢踹间遭受重创,但是这样的肿胀疼痛扔远超过他的预期,并且随着只觉次第复苏,不断向上堆叠积累,每当他觉得忍耐力已至极点、行将崩溃,疼痛却总能筑出一堵超越想象的新高,再次将他拉上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层次————哗啦一响,冰寒刺骨的夜凉水兜头泼落,水珠刺进肌肤绽开的无数大小裂创,终于痛得耿照忍不住张嘴,“啊————”
短短一声吐颤,微分的嘴唇却像生生撕开黏合的血肉一般,疼得他眼角迸泪;咸涩的泪水自破碎浮肿的眼皮渗入,少年难以自制地扭动起来,宛若涮过沸水的活虾。
“……醒了,醒了!”
周围的鼓噪声如在他颅内擂着战鼓,每一丝震颤都令他反胃呕吐。但意识一旦清醒,超越感官之上的直觉则醒得更快,要不多时他便想起自己失陷金环谷众人之手,是鬼先生将自己彻底击倒,苏姑娘也被抓了,还有染红霞————他剧烈呛咳起来,忍痛突出一口血污,睁开眼睛环伺四周,见苏合薰倒在一旁的太师椅中,睁着一双清冷的妙目睇来,似是动弹不得;二朝思暮想的红衣丽人,则俏丽身前,胸背挺拔、腰腿修长,身姿仪态说不出的曼妙动人,染红霞强忍着眼泪不欲示弱,却仍在他睁眼的刹那间溃堤,“呜”的一声掩口缩肩,左臂环胸,窈窕的娇躯不住轻颤。
“没……没事了。别……别哭……”
他忍着剧痛,艰难地翕动嘴唇,试图抚慰一人,才发现干哑肿胀的喉头全然发不出声音,连吞咽口水都痛得像千针攒刺,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染红霞的泪水流个不停,他知道她绝不软弱,无论面对何等难关,总能坚强面对……
但他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这般心痛了。明明上半身各处无不痛得他死去活来,腰部以下却无知觉;非是不会痛,而是像不存在似的,根本无从痛起。他依稀记得鬼先生落腿如斧,重击了他的腰脊龙骨,该不会……该不会是被腰斩了,下半身空空如也,才不知疼痛吧?
耿照想着,自己也差点笑起来。这一切如果是噩梦的话,能不能一霎眼之后,便即醒来?
但真正的噩梦,现在才刚开始。鬼先生的身影忽从染红霞背后闪出,个头却比印象中缩小许多,耿照愣了一下才会过意来,原来他是站在远处。鬼先生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团鲜血淋漓的肉块,冲他笑道:“恭喜你啊耿典卫,你这话儿我们每个人都拿着比了比,没一个大过你的,可惜啊!早知就不切你拉。”
耿照纵使视线模糊,也认得出那是团割下的阳物,悚然一惊,挣扎着低下头,却听周围一片轰笑,染红霞不及抹泪,回头怒道:“你胡说什么!”
耿照的衣衫虽污损破烂,惨不忍睹,裤腰却系得好好的,自是鬼先生拿麻福之物相戏。
这一试之下再无疑义,耿照不仅龙骨被断,下半生再与站立无缘,遑论跳跃行走,恐怕连腰腿直觉亦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摊子,凭他在阿兰山上何等风光、力战李寒阳邵咸尊威震天下,此生之余“废人”两字相傍,什么英雄聊得都成梦幻泡影,点滴不存。
耿照忽然惊恐起来。他自有生,最得意的便是跑得比人快、跳得比人高,内力没了可以再练,体内有个吸功深渊再也使不了武功,但他还能是个不错的山樵猎户,不管干什么都能养活自己,养活亲爱的家人与女眷。但……半身不遂?这要如何管照红儿、宝宝,他年迈的老妇以及龙口村和流影城的两位姊姊?
他挣扎欲起,但动也不动、仿佛与心识的联系全被切断的下半身,却令他浑身如坠冰窖,从头冷到较低————但如今连脚底他都感觉不到,视线所及,瘫在地上的是两条宛如缝了棉絮套上靴裤的假肢,半点“活生生”的感觉也无。
鬼先生已当他是桌椅几凳一般,目光扫过却看不入眼,专对染红霞道:“二掌院,跟男人呢,起码得挑个有用的。就不说这个幸不幸福了————”
随手扔掉阳物,正色道:“还得替她把屎把尿,啧。你忍得三年,忍得了三十年么?你虽是破鞋,所幸还有几分姿色,很多男人可选的。这个……啧啧啧,我看就算了罢?”
染红霞面色惨白,咬牙眥目,冷冷道:“行走江湖,部分黑白正邪,能立身服人者,只讲‘情义’二字!有情有义,才有江湖。你莫逞嘴上之快,有什么条件,爽快说了罢,不违侠义道、不悖良心之事,我能为你做到;否则,死有鸿毛泰钧之别,你未必便能威胁了谁!”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卑不亢,在场许多人不禁对她收起轻视,心中暗暗点头,料想江湖恩怨,至多是引刀一快,身死酬仇,主人既已占尽便宜,要杀要剐也好干脆些,图些嘴上便宜、零碎折磨,既是折辱了这等飒爽身姿,也未免太无器量。
“爽快!”
鬼先生竖起了大拇指。“那我便直说啦。二掌院,我要你的人。”
虽然早已想过这种可能,但亲耳听闻时,染红霞仍忍不住白了雪靥,身子微晃,若非苦苦撑持、不肯下人,说不定便晕厥过去。
耿照依稀听得,发出嘶嘎瘖哑的“呜呜”怒吼,只可惜动弹不得,鬼先生连瞧都懒瞧一眼。染红霞见得爱郎的惨状,心中酸楚,心想若能换得他平安出谷,及早延医治疗,便迫不得已委身于贼,恐怕也要忍耐。
正自柔肠百转,忽听鬼先生笑道:“啊呀,二掌院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要你献出身子,供我奸淫取乐,等着我临幸的女子,都能绕平望都外城墙几匝了,实轮不到二掌院委身。”
说着笑容一敛,冷冷道:“我要你做的事,不管违不违侠义道、与良心有无关连,只要我说了,你不但得做,还得做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余地!这比陪我睡觉要难多了,不容你虚与委蛇、阳奉阴违,若要你弑杀师傅、屠灭水月一门,你也做了才能点头!如此,你若立下毒誓,终生不得违抗我之命令,我便留下耿照的狗命,你听清了么?”
染红霞浑身颤抖,蓦地想起一物,涩声道:“你……你是要我做刀尸?”
鬼先生笑道:“要我留他一命,不清一清前账,价码本就不便宜。你可知你的好郎君毁我多少心血、碍我大业推行,为他一人逞英雄意气,有多少人白白流血,心机落空,多少冤恨难以昭雪,多少理想泥足不前么?要不是你还有这点价值,你二人挫骨扬灰之外,岂有别的下场!
“没错,就让你做刀尸,交换你爱郎的后半生,毋须活在无穷无尽的酷刑折磨之中。这么好的条件,我只提一次,越犹豫就只会越糟糕,你且考虑清楚。”
鬼先生从原本的激昂愤恨,说到这里时已十分平静,越是如此,越令染红霞慄慄震颤。她不怕身受孟庭殊那样的遭遇,就算再痛苦数倍、乃至十数倍,她猜测自己都能挺得过————世上有比舒适、幸福,肉体的欢愉或苦痛更重要的事,叫做“信念”失去信念,人就只能活得猥琐低下,足以令一切舒适幸福染上乌影。————但,她能坚持看着耿照受苦吗?
想象他所承受的痛苦,比在她自己身上发生的同等来源,还要痛苦上百倍、千倍,那已经不是她的意志所能承受的范围。若……若耿郎此刻灵台清明,还能同我清楚说上几句话,他会怎么说呢?会鼓励我坚持信念,还是让这一切尽快落幕?
“时间到。”
鬼先生欢快宣布,仿佛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你们始终都是这么样的愚蠢,会走到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你刚刚要是爽快点头的话,我大概要吓得送赠品了,呼————好险好险。现在,我们要将条件往下修。
“你若愿成刀尸,可交换爱郎的后半生毋须活在无穷无尽的苦心折磨中,虽然有点小残废不太方便,但我相信你们的爱可以克服一切……”
染红霞听得一怔,还未会过意来,鬼先生乌影一散,已如旋风般掠下阶台,穿过了横在染红霞颈边身畔的脱鞘刀剑,在耿照身后重凝身形,像摆弄傀儡似的提起他的右腕,朝众人亮出左掌中的匕首““大家看好啊,耿典卫的右手,持刀战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令群魔辟易,五道共仰的这只右手……就-没-了!”
银光一掠,精准地挑断了耿照的手筋!
手脚筋脉被挑,剧痛不下于腰斩刖膝,自古便是极刑。耿照身子一搐,由胸臆里迸出撕心裂肺的痛吼,整个上半身后绷如弓,旋即弹颤着满地乱滚,伤处溅血如激泉,连素来冷静的苏合薰都不由惊呼!“……耿郎!”
染红霞不顾刀锋剑刃,发了疯似的往前冲,左右唯恐白刃误伤了她,纷纷撤手,眼见染红霞即将扑到耿照身上,蓦地重重一跌,仆倒在地,整个人被倒拖了五六尺之远,靴踝处缠着一条折节烂银鞭,正是诸凤琦出手。
锦衣玉带的持鞭瘦汉飞快点了她背心几处穴道,回身落座,收起十三节钢鞭,一脚踏在她曲线动人的腰臀上。
“谢了凤爷。”
鬼先生一把将痛得扭曲的耿照抓起,这此亮出的是他左臂手筋。“可惜时间又到了,我们继续修改条件。你当刀尸,交换一名双手残废的如意郎君————”
耿照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染红霞疯狂地哭喊着“我答应了”、“别再伤他”偌大的厅堂仿佛乱成一团,明明就只有鬼先生一人作怪,四周全是他的人啊!
意识渐渐抽离身体,连那可怕的疼痛都暂时消失,耿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汪洋,墨汁般的巨浪将他几丈几丈的抛起抛落,同样漆黑一片的天空里乌云压得非常低,有时几乎难以辨别出云与浪,乌云不住落下黑雨,声势惊人地落入黑暗的海上……
太祖皇帝“残拳”所模拟的意象,是海洋。他忍不住想:倘若体内那吞噬一切劲力的深渊具现出来的话,应该就是这样一片黑不见底的黑渊之海吧!————这就怪了。
出身东海之滨的太祖武皇帝,是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海呢?在这个世上,并没有如这般黑黝而疯狂的海洋,他究竟在何处、或受了何人的启发,才由这样的深渊之海中,悟出了“所向皆残”的残拳?
虎帅遗刻中说,真气乃取法天地自然,因此八阵字历经往复,从无到有,有而无之,终至“八极自在”之境……他师法的是此世的天地,与太祖战来平分秋色,并未稍逊,最后之胜负,不过是天运使然,毫无遗憾。残拳与其他东洲武学截然不同,有没可能,它模拟的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天与地,便如这片深渊之海?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耿照的脑海。他突然想起来,曾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天空————在烟丝水晶的龙皇记忆里,数千年前的天空始终灰濛濛一片,像是云随时都要倾压下来,与大地混成一处。有无可能,在更久远的年代里,在龙皇和天佛皆未现东洲之时,大地之上,曾经存在过这样的一片漆黑汪洋?
思虑自此,周围的黑浪为之一变,仿佛原本阻隔感知的那层薄翳忽然撤去,极目所见,景况不再是混沌模糊、灰白交错,而是清晰如历————这根本不是海,是泥灰……不!是无比浊热、底下沸腾着熔浆,只有表面接触空气的部分才稍稍凝灰,宛若消融铁汁般的火海!从天空坠下的也非雨点,而是巨大的灰石泥块,不知是从火之海的哪个角落喷上九霄,才又四散坠落的!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大海虽有狂暴之时,但更多时候是一片沉碧,接天徜徉。耿照始终想不透,模拟大海的“残拳”怎会有如此霸道的吞噬之力?若这片煮铁焚浆的火之海并非出于他的想象,那么,一切便突然兜拢了起来。
残拳是模拟古纪以前,与现今所见截然不同的天与地!
他踏在一团不住翻涌堆叠的泥灰岩浪上,隐隐觉得搅动这片深渊之海的力量根源即将现形……蓦地,视线所及的灰浪一震,向两侧轰然倒开,一团火红刺亮的岩浆冲出深渊,矫矢迤逦,腾空飞去;巨尾旋扫过处,泥灰无不扎裂开来,熔岩一柱接一柱地冲上天际,映红了原本灰濛濛的混沌世界……————是龙!